甘孜日報 2023年02月10日
翔秋志瑪:
年輕時的翔秋志瑪。
安享晚年的翔秋志瑪。
◎本網記者 王朝書/文 翔秋志瑪/圖
女畫家,就記者所知,新中國成立前,在我州歷史的星河里,寥寥。
繪畫,需要有一定物質基礎做支撐。畢竟,繪畫需要材料。而新中國成立前,普通百姓,吃飯尚且成問題,哪里還有余錢去購買繪畫需要的筆墨紙硯。因此,解放前,我州能繪畫的,只有寺廟的僧人或極少數的家族才能夠。而他們所畫的,幾乎都是唐卡。新中國成立前,女人就連進寺廟,都是有規(guī)矩的。被供奉的唐卡,自然不能讓女人繪制。因此,新中國成立前,女人被遠遠地排斥在藝術的殿堂之外。
翔秋志瑪(又名王芳馨),這位在新中國成立后,成長起來的畫家,打破了女性不能畫唐卡的舊規(guī),將古老的藝術與藏民族現代的生活相結合,開創(chuàng)了我州藏畫的新局面。
冬季的一個下午,電話里,記者和女畫家,就她曾經的繪畫人生,進行了暢談。暢談中,記者看到了女畫家曾經的燦爛,也讀到了她的遺憾……
壹
在采訪翔秋志瑪之前,記者即聽人說,她是巴塘人。不過,記者和她的對話,卻是從她在康定讀小學開始的。這讓記者詫異,不由問起緣由。
從巴塘到康定,這對翔秋志瑪是一生難忘的事。不僅她的命運得以改變,且一路的經歷,影響著她后來的繪畫。1947年,翔秋志瑪在巴塘出生。不過,她的家境一點也不好。十八軍進藏那年,她的哥哥,跟隨部隊進藏,那時哥哥15歲。哥哥要走的時候,部隊里一個軍長,看到翔秋志瑪一家日子太艱難,尤其,她的哥哥走后,家里少了一個勞動力,日子就會更難,于是,給了她的媽媽18個大洋,叫她帶著孩子們到康定去謀生,并將孩子們培養(yǎng)成才??刀ǎ吘故遣桉R古道重鎮(zhèn),那里謀生更容易。就這樣,牦牛馱著翔秋志瑪和她的親人們來到新都橋。之后,才搭了車到康定。那時,她四歲。一路上,翻雪山、坐牛皮船,深深地烙印在她的腦海里。這些記憶,后來,都會呈現在她的繪畫里。
小時的經歷,如今,70多歲的翔秋志瑪,對記者講來時,依然那么生動。仿佛就在昨天發(fā)生。翔秋志瑪的記憶力很好。這是一個學者,也是一個藝術家必備的。尤其,在沒有相機的年代,記憶力,對于藝術家來說,至關重要。翔秋志瑪是幸運的。超強的記憶力,讓她能鮮活地展現涉藏地區(qū)人民的生活及精神面貌。逼真、形象,也是翔秋志瑪的繪畫受到人們歡迎的一個重要緣由。
不負十八軍領導的期望,翔秋志瑪成了才。1960年,翔秋志瑪小學畢業(yè)。那一年,四川美術學院民族班招生。翔秋志瑪和甘孜州的三位男同學被招收進去。那時,翔秋志瑪對什么是繪畫完全不懂。以為就是曾經老師教過在黑板上畫朵花或圖案。到了學校,才知道了繪畫的世界是那么寬廣,有版畫,有油畫,有國畫等等。翔秋志瑪從零開始,系統(tǒng)地學習了五年。1965年,翔秋志瑪從四川美術學院畢業(yè)。這時,她已掌握了多種繪畫技巧,且美的種子,也在她的心里種下。發(fā)現美、創(chuàng)造美,已是她所渴望的。
貳
命運再次給了翔秋志瑪安排。畢業(yè)回來后,盡管她被分配到州文化館,但因正逢“四清運動”,很快,她就被安排到丹巴縣上做群眾文化工作,接著,又是“文革”。這些時間里,翔秋志瑪能做的就是按照要求,畫宣傳畫,教群眾唱歌等。盡管不能做心想的事,但翔秋志瑪卻仔細地觀察著周圍人的神情、衣著,并記在自己的腦海里。這樣的鍛煉,對她日后反映人們的生活,是有益的。
“文革”結束了。此時,正當年輕的翔秋志瑪心中創(chuàng)造美的渴望再也壓制不住。然而,怎么表現美以及表現什么,卻是翔秋志瑪面對的一個難題。而這個難題,也是專業(yè)畫家和普通畫者的分水嶺。畫家,需得有自己的美術觀。這就像專業(yè)作家和寫作愛好者的區(qū)別一樣。為了邁過這道分水嶺,翔秋志瑪想到了,深入民間。畢竟,她是在這片土地上成長起來的。翔秋志瑪不僅讓自己的足跡深入到甘孜州的山水中,還深入到西藏、青海。在布達拉宮里,在桑耶寺內,在藏王墓前,宏偉的古剎寺院,野牛角的圖騰,千年風化的石雕,與她童年的時光融合了。
1988年,翔秋志瑪去西藏體驗生活。路上,她有高山反應。經過的好些地名,她都記不住了。不過,當聽說要經過一座叫康定山時,她有了精神。此時,車也停在了路上。忽然間,一股干牛糞的氣味飄了過來。那是牧人在草地上燒牛糞熬清茶。聞到味道,翔秋志瑪一路的疲憊都沒有了。她興奮地叫起來了,這些都是她所熟悉的。小時,在巴塘,這樣的場景,幾乎陪伴她的每一天。那一刻,清茶和牛糞的味道是那么地香。那一刻,翔秋志瑪童年的時光也浮現出來。循著這些時光,翔秋志瑪清晰地看到了自己要走的路是怎樣的,那就是將民族的傳統(tǒng)審美,和現實的生活相結合。
確定方向后,翔秋志瑪即試著將自己心中所想,反映到畫面上。從藝術的理念到藝術的實踐,這又是一個艱苦的過程。在這過程中,翔秋志瑪還需面對一個問題,即她要表達的藏民族是怎樣的?藏民族的內在精神是怎樣的?對一個藝術家來說,所反映的人物絕不是機械復制或簡單模仿,而是有其內在的。翔秋志瑪想到了自己小時的經歷,還有采風途中所見的。
從小,在這片土地上生長,翔秋志瑪看到的藏民族,是一個快樂的民族。翔秋志瑪告訴記者,祖祖輩輩生活在雪域高原,面對風霜雨雪的考驗,藏民族少有愁苦的。快樂,是雪域高原上隨處可見的。那快樂,在歌聲中,在舞蹈中。有一次,她去采風。從色達返回,經過一個山溝。在那里,車停了下來。此時,恰好夕陽西下。驀然地,翔秋志瑪聽到了溝里傳來羊的叫聲。接著,又聽到了女子唱歌的聲音。那歌,盡管是一首漢族歌曲,女子卻用藏族歌謠的調子唱來,聽來讓人的心飛到空中。那一刻,翔秋志瑪激動極了,創(chuàng)作的沖動,涌了上來。她也明白了,一個具有樂觀精神且有愛的民族,就是她所要表達的。
也許,正因翔秋志瑪對藏民族快樂天性的理解,所以,她的繪畫給人以愉悅感,讓人看了后不由沉浸其中。當記者和翔秋志瑪電話交流完畢后,她的女兒和記者加了微信,將翔秋志瑪的作品傳給了記者。那些作品,記者忍不住一看再看。其色彩,首先讓人心生愉悅。藍色,是翔秋志瑪繪畫愛用的顏色。而藍色,也是藏民族喜歡的顏色。翔秋志瑪將其運用到畫面上,給人耳目一新之感。比如,《雪蓮》,藍色為主調的畫面上,一藏族年輕女子席地而坐,身著華麗的藏裝,手里拿著一朵潔白的雪蓮??粗@樣的繪畫,一個安寧而又美好的世界撲面而來,仿佛置身于香巴拉。這樣的感覺,對身處城市的人來說,是難得的。記者猜想,這可能也是翔秋志瑪的作品,在臺灣展出時,引發(fā)轟動的一個原因吧。
叁
1990年,翔秋志瑪又有了新的挑戰(zhàn)。她被調到州藏畫院,從事“新藏畫”的研創(chuàng)。
“文革”結束后,我州幾位畫家聯合創(chuàng)作了一批以民族傳統(tǒng)文化為題材的繪畫,這些作品在全省、全國獲了獎,引起州里重視。州里決定成立藏畫研究院,希望畫家們對古老的繪畫進行研究,并出彩。翔秋志瑪被調了過去,常駐畫院。此時,她開始面對唐卡。過去,盡管,在體驗生活時,她多次看到過唐卡畫,但并沒有繪畫過。且,小時,她也知道,藏族人民畫唐卡時的禁忌。這對她在心理上也有影響。但是,面對使命,翔秋志瑪還是選擇了迎頭而上。
翔秋志瑪告訴記者,她反復地思考,自己的所做,并不是褻瀆信仰,而是在弘揚傳統(tǒng)。因此,她拿起了畫筆,按照唐卡畫的要求繪制唐卡。她沒想到,自己的作品出來后,不但沒有受到指責,反而得到了省藏文學校幾位老師的肯定。那時,藏文學校也有幾個女學生在學習唐卡,但她們心里卻是恐懼的。那些老師就告訴她們,藏畫院有位翔秋志瑪老師也在畫唐卡,可以去向她請教。如此,翔秋志瑪將自己的心得分享給同樣繪畫唐卡的學子。這不僅極大地鼓勵了她們,也促進了唐卡的推廣。那幾個女學生,回到老家后,將翔秋志瑪所講的道理告訴給家里人。他們的家人也接受那些了道理。從此,繪畫唐卡,不再僅限于特定人群。這對唐卡的推廣,顯然是有益的。
進入唐卡的領域后,翔秋志瑪的繪畫又有了變化。她以唐卡的構圖,來反映藏族人民的現代生活?!妒釆y圖》《遙遠的故事》《吉祥曲》等一批作品問世。這些作品,有著唐卡的構圖方式,即有主題故事又有輔助故事?!妒釆y圖》畫面的正中,有三個藏族女子在梳妝打扮。一個跪在墊子上對鏡整理項鏈,一個站著理順頭繩,一個則整理自己的鬢發(fā)。周圍則是帳房、花朵、小羊。主次分明的畫面,講述著解放后,雪域高原上女人們幸福的日子。腰間的銀鈴,金色的嘎烏,紅色的珊瑚,這些過去只有貴族人家才能穿戴的飾品,如今也出現在普通百姓身上。女子的笑容,感染著觀者,讓人心生愉悅。而《遙遠的故事》則在藍色為主調的畫面上,中間坐著一位彈琴的藝人,周圍仙鶴飛舞,護法神環(huán)繞。這讓人情不自禁地想到倉央嘉措,在對著仙鶴唱誦自己的心聲??粗嬅?,心中不由升起神圣之感?!都榍?,同樣,三個載歌載舞的藏族青年在畫面的中央,吹著莽號和舞動的人們則圍繞著他們。畫面歡快而又喜慶。還有《高原杜鵑》。畫面的正中,是一棵康定杜鵑,杜鵑樹下兩個美麗的藏族女子在背水。畫面,看上去是那么柔美。一眼,即讓人喜歡。這幅畫,也是翔秋志瑪所鐘愛的。當她給記者講到自己的作品時,先提到的,也是這幅《高原杜鵑》。這幅畫是翔秋志瑪小時記憶的呈現。她其實,在懷念自己的母親。到康定后,翔秋志瑪的媽媽即幫人背水,以此來養(yǎng)活孩子??粗鴭寢尡乘?,翔秋志瑪知道,那是很辛苦的事。但經過她的提煉,雪域高原還有高原女子的美,神奇地得到體現。還有《圣燈》,一年輕女子,手捧一盞酥油燈,站在畫面正中。金色的燈光點綴著畫面。女子,雍容端莊,仿若下凡來到人間的仙女。她捧著燈,仿佛要去照亮人間,也仿佛要去朝拜圣者。畫面給人神圣而又溫暖之感。這樣的繪畫,是過去,藏族史上未曾有過的。作品問世后,即獲得廣泛地好評。
1994年,臺灣蒙藏委員會邀請翔秋志瑪過去,做個人畫展。收到邀請后,翔秋志瑪即在畫室里,排開多張畫作,同時進行。要去展覽,必然作品要豐富。翔秋志瑪完全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忘記了時間。然而,這樣的燃燒,無異于透支。一天,下午7點,翔秋志瑪即停筆回家。路上,她感到光線很暗。那時,還未到康定往常天黑的時候。翔秋志瑪只感到奇怪,怎么今天天黑得這么早。到家后,她打開電燈,看到燈光是彩虹的顏色。當下,她即明白自己的眼睛出了問題。第二天,到醫(yī)院檢查,竟被診斷為青光眼。醫(yī)生給她輸了液。病情稍有好轉,她又投入到繪畫中。超負荷的運轉,加之,她參加畫展時,乘坐飛機,承受空氣的壓力,眼疾再次發(fā)作。到了臺灣后,盡管做了手術,但有一只眼睛卻沒有好。之后,翔秋志瑪的眼睛就受到了根本的損壞。從臺灣回來后,她就再也無法像往日那樣高產作畫了。
肆
60歲之后,翔秋志瑪被迫停了筆。這對一個渴望創(chuàng)造美的人來說,是極端痛苦的。
對此,記者完全能理解翔秋志瑪的心情。要知道,那時,她正值創(chuàng)作的高峰。那一年,在臺北國父紀念館,她的畫展引起巨大的轟動。在翔秋志瑪到來之前,臺灣人民看到的展現涉藏地區(qū)的照片或繪畫,都是人們穿著襤褸,在草地上燒著三鍋莊。貧窮,困苦,是臺灣人民對涉藏地區(qū)人民的印象。然而,翔秋志瑪帶去的畫作卻顛覆了他們的認知。在翔秋志瑪的繪畫里,他們看到的是快樂而又幸福的藏族人民,是圣潔而又美麗的雪域高原。他們不敢相信,一再向翔秋志瑪確認?!妒釆y圖》《高原杜鵑》《遙遠的故事》《酒歌》《踏花歸》……他們都是那么喜歡。甚至,有人在畫展時,偷偷拿走了畫作的照片。而同樣的場景,1999年,再次在臺灣的花蓮慈濟靜思堂上演。
翔秋志瑪的繪畫不僅在臺灣展出。還到了阿爾及利亞、日本、新加坡等地;也同樣被歡迎。全新的藏族繪畫,全新的雪域高原,讓人們深深著迷。可是,遺憾的是,因為病痛,翔秋志瑪不能為人們帶去更多的美了。
60歲之后,翔秋志瑪就在成都休養(yǎng)了。盡管,不能再繪畫,不能再攀登更高的藝術的山峰,但家鄉(xiāng)的變化,家鄉(xiāng)繪畫的發(fā)展,翔秋志瑪卻時刻關注著。她對記者說,希望年輕人多探尋藝術的路子。
采訪在畫家對家鄉(xiāng)的祝福中結束了。記者回想著翔秋志瑪的一生,盡管有遺憾,但她在短短數年里的盡情綻放,卻足夠精彩,足夠傳奇。這樣的人生,是值得的一生。如此,記者,衷心祝愿畫家健康長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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翔秋志瑪,國家一級美術師。其多件作品入選第五屆、六屆、七屆、九屆全國美展,全國少數民族美展及四川省美展、省少數民族美展,并參加第四次世婦會以獻給人類母親的愛為主題的中華百名女畫家畫展,1997年在香港舉辦的《慶三八·賀九七》中華百名女畫家美術作品展,三幅作品入選國務院新聞辦主辦的《雪域明珠——中國西藏文化展》。作品曾分別獲全國九屆美展優(yōu)秀獎(合作)、優(yōu)秀作品獎,作品曾赴中國香港、阿爾及利亞、日本、新加坡等地區(qū)和國家展出。1994年和1999年分別兩次赴臺灣參加學術交流與講學,并分別在臺北市國父紀念館和花蓮慈濟靜思堂舉辦個人畫展,獲巨大成功。
翔秋志瑪還榮獲四川省文聯授予四川省“德藝雙馨”藝術家稱號。其藝術簡歷收入《中國美術辭典》《中國美術年鑒》《中國現代美術家人名大辭典》《中國文藝家專集》《中國高級專業(yè)技術人才辭典》等多種辭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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