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17年05月31日
■高炯森
好像就眨了一下眼,我家這座老屋不小心就到了不惑之年。40年的光陰流水一般從屋頂泄下來,那些老墻壁就溝壑交錯了。只有屋旁那棵碗口粗細的千丈樹,每年都會履行一圈年輪,靜靜地和母親獨自辨析這幾間滄桑的暗影。
母親一直寶貝著這3間瓦房。40年的呼吸,把老屋折磨得不像樣子了:那些瓦片時而飽受毒辣的烈日,時而遭受暴雨的澆灌,這樣反反復(fù)復(fù),裂縫、斷層、破損就沒法避免了;小樹條做的椽子,陳舊,朽落;農(nóng)村的貓喜歡把房頂當(dāng)游樂場,在舊瓦上伸胳膊蹬腿,屋面漸漸弓腰駝背了。
聽母親說:那時修房,窮人大多用麥草和谷草做頂蓋,只有富人用瓦蓋房。準(zhǔn)備修房,首先得考慮在什么地方取土筑墻,土要選老黃泥才結(jié)實,離家近,才方便擔(dān)土上墻;椽子最好用柏木板或者小柏樹條,檁子就要用長得筆直的大樹。那年月,能用來建房屋的樹木找不到幾根,只好用些七歪八扭的雜木:青岡樹、洋槐樹、千丈樹、泡桐樹、啟木樹。找不到大樹用小樹,找不到小樹就用竹。接下來準(zhǔn)備瓦,四處打聽誰家賣瓦,那些瓦也是七拼八湊,有時候,雨稍微大一點,房間就漏水了,把墻壁沖下深深淺淺的小溝,讓人心痛。
3間瓦房每個房間都做過廚房,墻壁裂口深深,像一張張無牙的嘴,發(fā)出嘲笑;又似一條條扭曲的傷口,顯示憂傷。炊煙讓墻壁染上黝黑厚重的印痕,射出一道道清冷精亮的光。
母親把日子過得節(jié)儉,一說起這3間住房,她就陷入了痛苦的記憶:“造這3間房,吃了多少苦??!兩年修3間茅草房,5年后才改成現(xiàn)在這個樣兒?!?/span>
狂風(fēng)暴雨天最讓我揪心:那瓦房能否承受這狂風(fēng)的肆虐?一見雨水淋壞墻,母親就心痛,又不愿意搬走,只能請“蓋匠”蓋得不漏雨了,她才安心。我一直想改修3間磚房,她說什么也不同意:這房子才蓋了,不漏就行,你一個人掙錢養(yǎng)家,還要供孩子上大學(xué),以后再說吧。
80歲的母親一個人在家,雖然不能鏟盡瘋長的枯草,但一有空就細細地拾掇,想變得整潔些。老屋弓腰駝背扛著山一般的歲月,長滿老繭的厚實的雙腳被生生壓進土地,皮膚塊塊皸裂,裂紋撕開來,清晰可見絲絲干枯的肌肉早已老化,有時想:假如伸出手指輕輕一碰,老屋可能就會摔個跟頭,爬不起來了。
對于貧窮百姓,修房造屋是大事,是上輩人留給下輩人的念想。造一次房,是想管幾代人的,只可惜下輩人總是對上輩人蓋的房不入眼,總想重新改造。
我常常從單位回老家看望母親,路過鄉(xiāng)村,那些散落在角落里破舊的老屋,總會扯得我的心生疼。
那些粗大的樹木做的檁子,一塊塊柏樹木板做的椽子,屋頂?shù)耐叻褐嘤牡墓饷?,做工精細的地基石、街沿石可以看到清晰的紋路,石頭鋪的地壩輕輕一觸,不經(jīng)意就會落下一層石屑,早已風(fēng)蝕了。
我能清晰地看到:那些老屋的背后,都來往著一個個艱辛的背影;我分明能感覺到,它們在發(fā)出一陣陣沉重的喘息,一聲比一聲渾濁,一聲比一聲凝重。
一把生銹的大鐵鎖貼在木門上,蠻橫地緊閉著嘴,更讓人見了心酸,蜘蛛把一張張精心織的網(wǎng),隨意拋撒,廢棄的老屋有的是空間,有的是地盤。院落的荒草早已齊膝高,它們在這兒平靜地枯了榮,榮了枯,青嫩的草芽兒和干枯的草莖,映襯出絲絲惆悵,被雨淋垮的土墻頭無奈地半閉了眼,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兒。
你老家是哪里的?這就是問的老屋,那座幾輩人住的房子,老老小小一大家子在一起生活;找到了老屋就找到了祖先的根;遠在外地的游子,夢回故鄉(xiāng),時刻不忘記的,還是老屋;逢年、過節(jié)、祭祀,都要在老屋的堂前化一點紙錢,希冀老屋庇護從這個屋里出來的子孫萬代,傳承、延續(xù)、光宗、耀祖。
搖搖欲墜、飽經(jīng)滄桑的老屋,能承載這些重量嗎?
如今,很多人說,戶口已遷出農(nóng)村的,就跟農(nóng)村沒一點關(guān)系了,那些好不容易跳出“農(nóng)門”的,以前想方設(shè)法“農(nóng)轉(zhuǎn)非”的,就這樣不知不覺,徹底與老屋脫離了那種相依為命的關(guān)系了。
有幾回,我回家看望母親,不料她已經(jīng)鎖上門出去了。
我頹然在檐前的地壩邊蹲下來,這讓我的心可以和地壩更親近些。老屋雜草瘋長的地壩,顫巍巍地整個兒承載了我身體的重量。身雖輕,心卻重。此時,我能明顯地感到它發(fā)出一絲絲輕輕的顫抖,它應(yīng)該也像我那樣難以理解:后代的后代,又該崇尚什么模樣的房子呢?
我轉(zhuǎn)過頭,仰望那棵千丈樹高硬的枝椏,灰蒙蒙的天空,映襯著那些漸漸變黃的枯葉,落寞至極。
眼前身影搖擺,一片落葉悠悠下墜,滿懷渴望想到樹底下小憩一會。突然一陣狂風(fēng),吹得落葉漫無目的地旋轉(zhuǎn)、翻飛,它那僅有的一點希望一下子就被風(fēng)稀釋得無影無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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