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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去高原的人

《甘孜日報》    2014年12月15日

——《額頭上的高原》后記
  ■ 陳思俊
  1
  我注定是一個要用足跡來閱讀大地的行者。
  1986年夏末秋初,鄰近盆地缺口的母校迎來罕有的沸騰,師生們沖出校門涌向江邊,為那幫身著桔黃色救生衣,乘坐橡皮筏過境的長漂隊員振臂歡呼。我置身其中,同頻共振,為血性男兒們把生死置之于度外,勇爭天下第一的英雄壯舉和無畏氣慨深深折服。當勇者志士們背影遠去,喧囂平息,我返回校園,低頭沉思,又暗自為擴大對外開放與國人爭奪長江首漂權(quán)之間的矛盾而深深糾結(jié)。
  1988年,同樣是夏末秋初,當我默默地把高考錄取通知書裝進行囊,獨自西行,前往康定民族師范高等??茖W校——今四川民族學院——就讀時,我被一種落寞悲觀的情緒緊緊裹住,難以自拔。就在臨行前的一剎那,我的眼前忽然閃現(xiàn)出兩年前那幫長漂勇士的身影,冥冥之中仿佛照射過來一束光亮,仿佛傳來一種召喚:“勇敢地向前走吧,光榮和夢想正在命運的那頭等著你。”
  2
  我認定明天的航向已由昨天規(guī)劃。
  不合時宜的我,在不是秋天的季節(jié),夢想著去采擷果實,狂熱地編織文學夢。全國春筍文學夏令營,《少年文藝》年度優(yōu)秀小說獎,中學生歌詞征文一等獎,個別重點高校特招的作家班……火焰一樣溫暖我,卻又把我燃燒成灰燼。我癡迷于她,上課時總是神游八極,心馳八荒,課后更是將教材束之高閣,埋頭筆耕。如此狀態(tài),在一所省級示范中學,在高考指揮棒令人亦步亦趨的年代,我形同不識時務、特立獨行的異類。
  記得離開家鄉(xiāng)的那天下午,位于縣城老街的新華書店——現(xiàn)已淹沒于三峽庫區(qū)海拔175米蓄水線下——扯住我的衣襟。我走進去買了一本紅寶書似的中國地圖冊,目光在綠色、黃色、褐色三大色塊之間游移,查找將要奔赴的目的地——康定的地理坐標。真不怪高考題難——原以為“紙上得來終覺淺”,出門時才發(fā)現(xiàn),“書到用時方恨少”——自己的地理知識過于貧乏,甚至存在不少常識性錯誤。比如長江流經(jīng)哪些省市匯入東海?我一口氣說不齊全;比如中國大陸三大階梯到底是自東向西還是自西向東?我剛好弄成反方向。
坐在夜航的輪船上,船艙狹窄,燈光昏暗。下鋪的小男孩夢中暴哭,撕心裂肺:“爸爸!爸爸!你不要丟下我!我不治眼睛,我要回家!回家……”由于急性失明,該患者平生第一次出遠門就是到大城市去醫(yī)治眼疾。而他,竟然擔心被親人遺棄!小男孩的父親,被找到時,但見首如飛蓬,面容悲戚,正靠著船舷的護欄,迎著嗚咽的江風暗自垂淚……
  觸景生情,同體大悲。那個燠熱的夏天,化作一堆堅硬粗礪的塊壘,塞滿我的胸腔。我真切地意識到:潮涌而來的物質(zhì)經(jīng)濟時代,我與它未曾擁抱就開始告別;自己組建的不過是一支一個人的探險隊,沿著長江逆流而上,箭頭指向江之源;我在中國大陸的三大階梯之間用青春連線,丈量著兩道分界山脈之間的迢遙距離……
  3
  一路向西,向西,向西。
  手里攥著一疊輪船票、火車票、長途汽車票。
  終于抵達橫斷山區(qū),抵達康定。
  青藏高原,巨人一樣屹立在蒼穹下。橫斷山脈處于四川盆地向青藏高原的過渡地帶,是中國最長、最寬和最典型的南北向山系。據(jù)傳清代有位秀才闖入此地,見其“橫斷”東西間交通,呼之曰橫斷山。橫斷山脈拱衛(wèi)著青藏高原,兀立為第一、二級階梯的一段分界線,仿佛高原額際的一道又一道深深的皺紋,記錄了滄海桑田的地質(zhì)變遷和民族遷徙融合的隱秘歷史。
  橫斷山區(qū)地貌獨特,氣象萬千,時而雪山草甸,時而激流深谷,時而陽光浩蕩,時而風雪狂舞。我感受到了高原的壯闊雄渾,也感受到了自身的渺小卑微——在高原額際的皺紋里,我是一星汗?還是一粒土?抑或一位遠游客?
  康定是橫斷山區(qū)的重鎮(zhèn)名城。以前對康定的所謂了解,完全源于對那首耳熟能詳?shù)摹犊刀ㄇ楦琛返恼`讀,以為是天高地闊、云淡風清、一馬平川的大草原。當她橫亙在我面前,我才看見,處于三山夾兩河的狹長河谷地帶,山峰高聳入云,雪浪奔流直下,朔風不請自來。
  然而,就在這里,一個只有幾平方公里的彈丸之地,我被信仰之于生存的燭照深深震撼。信仰可以是自由的,不過,絕對不可以沒有信仰。這里不僅有藏傳佛教的黃教寺廟、紅教寺廟,還有漢傳佛教的觀音閣,伊斯蘭教的清真寺,甚至有基督教堂、天主教堂……完全可以開發(fā)一條體驗宗教的旅游專線。
  畢業(yè)后我留在了高原上。
  留在高原上的我,不斷地向內(nèi)心追問,究竟怎樣的行走才能叫作選擇,叫作抵達?
  ——如果我感應于上世紀80年代中國文學的復蘇,文學于我,是短暫的夢想?是畢生的事業(yè)?還是一種生存方式?
  ——我與大時代背道而馳,用月光取暖,以詩歌導航,到底是一個撤退者,還是一個邊緣人?抑或一個探險者?
  ——我把長江當成向上攀登的藍色繩梯,這是否只是一個被動的行為?而我既然身在高原,為什么又時常回望故園?
  ……
  水斷山橫,天長地闊。我被迫把自己打開; 打開自已是為了自我拯救。高原并不因為我的到來提高了海拔;相反,高原的托舉讓我更接近了天空,接近了真實。
  4
  俯身與仰望,轉(zhuǎn)瞬20余年。
  年逾不惑的我,每當填寫個人簡歷,對出生地、成長地、工作地、戶籍所在地……諸如此類的空格欄,筆走龍蛇,總掩不住內(nèi)心的茫然。我近乎偏執(zhí)地堅信:在時空的流變面前,所有的人都是外來者,異鄉(xiāng)人;倘若你熱愛家園,注定又是一個永遠的親歷者,見證人。
  20余年里,我換了6個工作單位,先后從事教師、記者、國家公務員等職業(yè),縱橫雪域數(shù)十萬平方公里。青藏高原宛若一部鴻篇巨著。從海拔上看,青藏高原本身,也由高至低劃分為上、中、下三大區(qū)域,按藏族傳統(tǒng)地理概念表述,即“上阿里三圍、中衛(wèi)藏四如、下多康六崗”。我所處的橫斷山區(qū),簡稱為“康”。青藏高原的這三個層次,作為局部地形,不同于祖國大陸的三大階梯,但是它銘刻著地球心靈的記憶,凝固了喜瑪拉雅造山運動轟轟烈烈的激越樂章。
  其實,從科學的角度分析,這塊土地地形復雜、高寒缺氧,尤其不適宜人類休養(yǎng)生息。初來乍到的旅游者,也容易用高原反應之類的經(jīng)歷推斷出類似的結(jié)論。
  對此,我不想過多地辯解,只想如實描述我所認識的原住民:他們是最傳統(tǒng)、最虔誠的朝圣者,用身軀和靈魂丈量大地,無怨無悔,燃指獻佛;他們在現(xiàn)實中虔誠信奉,在民歌中深情祈禱:“尊敬的神祗啊,請陪伴我走過一生”;他們創(chuàng)造了世界上最長的史詩——《格薩爾王傳》,沒有導師,憑借神授,口口相傳;他們誦經(jīng)許愿,期盼著往生香巴拉凈土;他們洞察自己的前塵,今生,來世,選擇了一種超越物質(zhì)世界,極富精神意味的生活方式……我與他們行走在同一片藍天下,同一塊土地上,互為參照,共同見證,把生命的符號大寫在高原的天地間。我的腳步也變得滯重起來:人生百年,肯定不是唯一的定義;擁抱生命,每個人將定格成不同的姿勢。
  就在這20余年里,西部大開發(fā),三峽庫區(qū)蓄水,重慶直轄……一連串的大動作推動著時代的車輪;結(jié)婚,生子,工作調(diào)動……一連串的小事件續(xù)寫著我的個人履歷;高速路,互聯(lián)網(wǎng),普世價值……一連串的新生事物改變著世界的模樣。
  我上下求索,抬頭望天,埋頭趕路,縱然順逆接踵,我仍然可以驕傲地宣稱,從來沒有停止過思考。我無法忘懷當年從故鄉(xiāng)出發(fā)時,在輪船上邂逅的那位小男孩,他的失明癥治愈了嗎?我好想牽住他的手啊,饋贈以高原的風雪,告訴他唯有思考,我們才不會迷路。
  直到有一天,當我把自己拋下,把粗重的呼吸緊鎖,把每一條河流每一座山峰每一個村莊都當作靈魂的棲息地,我開始暗自慶幸,誤打誤撞的我,是不是撿拾到了人生的寶石和黃金?
  我必須強調(diào),如果沒有狂熱,沒有疼痛,沒有頹唐,沒有憤慨,我不敢自詡對這片土地真正地播種了愛;如果沒有把外在的事物轉(zhuǎn)化為內(nèi)在的風景,沒有將自身的境界不斷地進行提升,我不配去歌唱這片雄奇的高原——盡管這些年來,我寫下的詩歌寥寥可數(shù)。
  5
  橫斷山區(qū)有眾多海拔7000米以上的雪峰。我曾結(jié)識來自歐洲兩個不同國家的一對登山者,男50出頭,女30大幾。兩人原本素不相識,也沒有任何約定,偶然相遇在一家驢友客棧,不知何時,他們義無反顧地將對方的登山繩系在了自己的腰上。他們沿著山脊線向一座冰雪覆蓋的雪峰進發(fā)。半個月后,我獲知的是地方登協(xié)關于兩人一起遇難的事故通報。
  所以我一直愿意這樣想象:長江有如一根登山繩,它一頭拴著我,一頭拴著我的信仰。
  不過長江的正源尚在橫斷山脈以西。大道多歧。我在橫斷山區(qū)看見的江河,要么只是長江扭動的一小截腰肢,要么只是長江上游的一些支流。但是我并不急著要去尋訪正源。我回想起當年到南京參加文學夏令營時,有詩友邀約去看長江的入??冢乙嗤裱韵嗑?。假如我是一位行吟詩人,從入??诘浇吹木嚯x,注定要讓我跋涉整整一生。
  勿庸諱言,我也為自己遺憾過,遺憾沒有成為時代的弄潮兒,扎進沸騰的商海中去操練水性。有時候我甚至以為自己生活在另一時空。消解遺憾的手段是自我認同,自我認同的途徑是聽命于高原的教誨,接受詩的引領。畢竟,詩意的高原是搖籃也是墳墓,畢竟,每一個日子是現(xiàn)實也是夢幻。青藏高原的河流流向遠方,流向海洋,后來又化作云朵回到了高原上空,變成漫天雪花降落下來。這是否象征著我們經(jīng)歷了一道輪回?作為一片追尋人類生存永恒意義的精神高地,人類的視線是否會轉(zhuǎn)移到這里?
  我不能不說,橫斷山脈就是我的精神地理的橫截面,是高原歲月的年譜。
  我多么希望,我是一座虛構(gòu)的塑像,矗立高原,永遠保持一種虛懷若谷、自信自在的心態(tài)。
  一條洶涌澎湃的大江,在我的血管里奔流不息。
  親愛的你啊,是否聽見了我的訴說?在現(xiàn)實,在夢里,孤獨如影隨形,悲愴風起云涌;在心頭,在詩中,堅韌拔地而起,柔情似水奔流。還有什么比漂泊更真實更理性?還有什么比擺脫死亡的契約更激動人心?當人生變幻的時空一幀一幀逝去,我能復述的唯余這樣的情景——
  那個去高原的人,像一只風箏牽著長江,向高原的腹心緩緩飛去。高原雄渾蒼茫。他的身影越來越小。他與高原漸漸融為為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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