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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融入生命的文字捕捉靈魂的聲音

《甘孜日報》    2014年11月17日

——澤仁達娃《雪山的話語》讀后感
  編者按:“為什么上千年的佛教,阻擋不了康巴人仇殺的腳步?!”,這是小說《雪山的話語》里主人公阿絨嘎的一句話,也是康巴藏區(qū)尚未解除的歷史魔咒。為破解這一阻擋了康巴藏區(qū)千年歷史和文化進程以及康巴人生存的魔咒,當代康巴最杰出的小說家之一的澤仁達娃(漢名邢小斌)用十年時間,在死亡與生命的決殺下創(chuàng)作了長篇小說《雪山的話語》。創(chuàng)作的苦難歷程中,澤仁達娃忍受著致命的病痛,每天以不超過兩百字的速度寫作。在生命最艱難的那些寒冷的日日日夜夜,支撐澤仁達娃活下去的唯一理由就是寫作。澤仁達娃用生命書寫了《雪山的話語》,用生命講述了“鋼鐵是怎樣煉成的”。 本期,特推出專版,向熱愛生命和文字的讀者們介紹《雪山的話語》,共同感受“藏人對佛教即對天下蒼生的虔誠情感和美好心愿”。
  ■ 嘎子
  這是一部能讓人屏著呼吸一口氣讀完的書。
  這是一部讀完后仍然舍不得放下,眼前久久晃動著那片冰凍土地上的血與火烤灸,耳旁響徹著哀怨的苦歌和狂風卷過草地的嘯聲……
放下書,靜靜默想小說里的那些為復仇而熱血賁張的康巴漢子們,想那些在失去家園的苦難中掙扎的人們,特別是咀嚼回味小說語言時,總有這樣的感覺,這部小說在語言文本上與其他涉藏類小說不太一樣。
  翻開書,剛走進去,就被一種神秘的氣氛所包裹,那種氣氛像罩著山野的霧糾纏著閱讀者的心,并帶有音樂的旋律,從頭到尾,飄蕩著唱響著,讓閱讀的人合上書也走不出去。這部小說的語言很獨特,一種不同于過去也不同于現(xiàn)在的好些作家經(jīng)驗過的高原藏區(qū)小說的文本,找不到任何刻意的魔幻手法,也沒有以民歌諺語為料調(diào)配制的酥油糌粑味。作者是在走一條自已的生活經(jīng)驗選擇的全新的路,從本土民族的心靈出發(fā),尊重歷史的同時發(fā)掘真實的藏民觀念,并以民族古籍和民間傳說鋪路,去創(chuàng)造帶有現(xiàn)代觀念意識和音樂節(jié)奏的語言文本。作者澤仁達娃在小說后記中說:“把藏族文學放在西方文學和漢語文學里進行審美和創(chuàng)作,我用融入生命的語言文字,讓筆尖流淌藏民族的思維方式和心理活動……使歷史深處的康巴、現(xiàn)實中的康巴與心里的康巴合為一體,以捕捉個體生命靈魂里的聲音,揭示他們生命中的音符。同時賦予他們想象的朝氣和感悟的靈光。”作者正是把發(fā)展和豐富自已民族語言作為小說創(chuàng)作的職責,才激情滿懷地創(chuàng)作了這部具有古代史詩精神的小說。
  讀這部小說時,都會有這樣的感覺,小說故事就像從一位古歌藝人嘴里講述出來似的,語言充滿了詩意的美感和音樂的韻律,并帶著壁畫一樣色彩明麗的畫面感覺。讀著此書時,我就想,小說里肯定隱著的另一個人物,就是那個彈奏古琴,坐在闊大的草地上,對著雪山與藍天,講述這個關于仇殺與復仇血性故事的說唱藝人,也就是創(chuàng)作這部小說的作者自已。
畢竟,這還是一部小說,一部由澤仁達娃這位堅實地站在本土,有深厚的生活與文化根基的藏族小說家創(chuàng)作的小說。在選用或使用什么文本風格進行小說創(chuàng)作,我相信他沒有任何刻意,是那些生活與語言,那些從小就浸潤在他骨子里的文化信息,幫助他自然地完成了這部小說的語言構(gòu)建,因此,讀者可以體味到藏族史詩、民間故事、民間諺語等影響下生成的文本風貌,卻不能說這些構(gòu)建物成了他小說語言選取的調(diào)味料。那是文本的回歸,回歸到寫作者的本體,滲入到作者骨血與靈魂的本體,很自然很藝術地靈活運用。這種風味濃郁、色彩厚重、想象豐富且有詩的神韻的文本語言,貫穿小說的頭尾,形成澤仁達娃獨特的創(chuàng)作風格。
隨便翻開書的某頁,都能找到很生動的特色鮮明的描寫,那些信手拈來的詞語或比喻,除了作者使用文字表現(xiàn)的功力外,就是滲入骨血的生活本身對作者表現(xiàn)力的再造。就像走進高原就能嗅到高原特有的味道,看到震憾心靈的風景風貌一樣。這些描寫同小說里的生活細節(jié)融合起來,成為一幅幅立體的有聲有色的圖畫,具有很強的感染力,也使本來像山石一樣粗礪的仇殺與復仇故事,有了好些溫婉細膩的暖色。
 當更江土匪為復多年前的仇,用火焰和鮮血洗劫了貝祖村后,絕望的貝祖村人在一個出生低賤的漢子阿朗杰布的帶領下,兇猛地反擊過來,用同樣的火焰,焚燒了更江土匪的匪巢。
小說是這樣描寫更江匪首和他的妻子的死亡的:亞松迪果的夢境里隱現(xiàn)出火光。火光使他的身子越來越暖和,也使他的微笑越來越舒暢。甜蜜著他心靈的火光,正在甜蜜著他的夢境。摟抱他的央美,忽然在他的火光里發(fā)出一聲尖叫。央美的尖叫熄滅了他夢里的火光。拍打他臉膛的央美讓他看見了窗外升騰的火光。……央美鮮艷的臉龐一下像晨曦里的桃花一樣燦爛無比。他倆并排向樓背走去時,火焰正從二樓的樓梯口擁擠而上。央美深深地彎下腰,把托盤放在他放好的藏桌上說:“我能為你獻上口福,覺得春節(jié)又回到了身邊。”虎皮在火光里盛開自己的紋路。亞松迪果盤膝落座在虎皮的紋路之中。酥油茶的芬芳浸潤著他的心田。他手中的茶碗換成酒碗時,央美的手也伸向酒碗。暢飲的酒不僅使央美的臉龐光艷照人,也喚醒了她心中歌舞的精靈。她迎著亞松迪果贊賞的目光。細細的腰肢在靈巧的腳步中扭擺起來,歌喉也在飄飛的火光中盤旋而去。
不用釀造的美酒流水一樣多
舉起貝祖村的美酒多么甘醇
不用購買的肉類山一樣高
嚼起貝祖村的牛肉干多么香甜
四處搶奪的珠寶財物花一樣美
穿上貝祖村的服飾多么舒暢
聚集了更多伙伴的夜風,從火中掠過,也從央美的歌聲中掠過。發(fā)出聲響的火焰映紅了黑暗中埋伏的無數(shù)眼睛。也給那條彎彎繞去的小河鍍上了血的顏色?;鸸饨豢椫栉璧木`。火光中飄飛的長袖幻化出的身姿,渲染著天地間勾人魂魄的演藝。比風中的火焰變幻出還要豐富的歌舞,揮灑著驕傲炫耀與愉悅。房子四周張揚的哨聲和得意的喊叫,慢慢消弱下去,爾后隱退在天邊的林濤與流水聲里。央美完全投入在自己的爽朗與激情中。亞松迪果以為她變成了樹枝上追逐的鳥兒。漸漸的他覺得自己來到了清波中嬉戲的魚兒那里。后來他的心靈飛向花叢中閃爍的彩蝶。亞松迪果的酒碗里騰起了藍色的火苗,亞松迪果的心中也騰起一股暖流。他在奔向全身的暖流中穩(wěn)健有力地站起來。樹叢那么高的火光簇擁和拍打著他朝央美開始的舞蹈。央美的長袖和他的袖子都長出了火焰的翅膀。越來越多的火焰朝著他的舞蹈奔涌。最先擁抱他倆的火焰,忽然變幻出優(yōu)美的舞蹈。他倆的舞蹈變成了火焰的舞蹈……
小說里多處寫到了死亡,使用了不同的色彩來描抹這生命的最后。有的悲涼有的凄婉,盡管充滿了刀槍殺戮,卻沒一處去演染血腥,也許作者的觀念里死亡只是人生的一個過程,一段必經(jīng)的路途,要的只是心靈安寧的平靜,而不是恐懼。最精彩的,還是當火焰逼近身體,死亡的腳步聲已以耳旁清晰敲響的更江匪首亞松迪果和他的情人央美的這一段,堪稱絕筆。死亡似乎成了一個歡樂的祭奠,燒身的火焰就是他們插上的能一飛沖天的羽翼。那段文字不像是在寫死亡,像歌謠像圖畫像燒著火苗的詩歌,都在贊頌一只即將火中涅磐的飛鳥。
尼采認為,藝術從來不是無目的無目標的,而一直是生命的反射,同時也是對它的激勵。我們正是在體味了澤仁達娃瓦小說語言的美感魅力后,才感悟這樣的詩意語言對這樣博大壯美的小說的美學意義。只有這樣的表達,才能更真實地觸摸到那些可歌可泣故事里的,為生存掙扎不息的民族的真魂。語言本身是文化思想的載體,語言文本能觀照出作者的全部思想文化的素養(yǎng)。
小說寫的是發(fā)生在過去的事情,在雅礱江畔雪山峽谷間,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家族與部落間的爭奪仇殺與復仇的故事。
過去的傳說,一代一代在民間流傳,而那些由于亂世闖蕩出來的各色英雄,又給同樣充滿血性的新一代康巴子孫熱望與崇拜。作者從小就在這些英雄故事的熏陶下長大成人,當他站時代的高點上回看這片土地時,那些曾經(jīng)閃耀光芒的英雄卻又罩著層憂郁的藍霧,因此,在作者的筆下,不管是從小就立大志成就一番事業(yè),在貝祖村臨危時刻起身帶領村民反抗土匪,并打下天下成為大土司的朗吉杰布,還是天神一般豪放不拘,作戰(zhàn)英勇,無往不勝的美朗多青,還是把“不帶冤仇回家”作為孝敬母親準則,以智慧闖蕩天下的銀匠后代隱居獵人的阿絨嘎,他們播種下的太陽正從雪山椏口升騰起萬丈霞光的同時,悲劇的陰云已經(jīng)追著寒風降臨了。
正如這片雄性的高原一樣,這部以真誠之筆展現(xiàn)那片土地悲歡故事的小說,也帶上了粗礪的雄性之氣。小說最成功的就是塑造了幾個不同類型的康巴漢子形象,追著他們的足跡或命運,我們認識了本色的康巴,也懂得了作者寫作的真實意圖。仇殺與復仇并不是作者真實的寫作意圖,像造神一樣塑造英雄也不是作者的本意。貝祖村靠自已的才智打出天下的朗吉杰布,雖然他一邊擴充地盤,一邊也在做一些受益當?shù)匕傩盏氖拢粻帄Z權利成了他的野心,仇殺就無休無止的進行著,最后在藏兵和與他搶奪地盤的土司的圍攻下毀滅了。美朗多青是作者用了很多贊賞的筆墨,細心刻寫的一個英雄,他有康巴漢子共有的豪爽之氣,天神一樣的身材,護法神一樣的力氣。難怪他負了重傷后,貢瑪土司會舍得用重金請神醫(yī)云登喇嘛為他救命治傷了。美朗多青真的傷愈后,真的為貢瑪土司拔寨奪地,立了好多功勞。可他的傲慢之氣也在增長,忘了他不是啥天神英雄,只是土司養(yǎng)的一只獵天下的狗,最后貢瑪土司覺得他危及自已的權利時,就挖掉了他的雙眼。盡管滾燙的酥油湯倒進他掏空的眼眶時,他大叫舒服時,我還是讀得心里疼痛。一個不可一世的英雄的下場就是這樣!
獵人阿絨嘎的傳奇經(jīng)歷是小說的另一條線索,甚至可以說,這是條最能代表作者主觀愿望的線索。不同于土匪的搶奪與殺戳,也不同于復仇路上的艱辛與血腥,那是條帶著溫暖柔情且幽默樂觀的線索,小說里讓人興奮與快樂的細節(jié),差不多都出現(xiàn)在阿絨嘎的身上。
他是一位著名銀匠的兒子,雖然他父親也是死于一次祖宗傳下來的割不斷的仇殺,可他父親留給他的最后遺訓是“不帶怨仇回家,就是孝順父母。”他離開母親想去遠方尋找幸福時,他對母親留下的話也是“沒有仇殺的日子就是好日子”、“不會讓兒女走沒完沒了的仇殺之路”。這成了他追求生活的信條,在那樣的仇殺到處發(fā)生,并且危及到他曾經(jīng)生活的家鄉(xiāng)時,他也沒提刀去復仇殺人。他可以憑借聰明的腦袋,用借來的衣物和馬匹,把毛埡草原最美麗的姑娘德吉娶到手,在德吉滿心的怨氣中,重操父親留下來的手藝,制作銀器,用自已靈巧的手創(chuàng)造屬于他們自已的幸福生活。為了滿足德吉的心愿,使自已成為一個真正的富商,他甚至甘愿去跑馬幫做生意。這時的他,不是為自已生存,是為心愛的人,也是為了孝敬母親。
可是,遠離仇殺,追求平靜溫暖的生活,并不是內(nèi)心就真的遠離人世,對人間無休止的殺戳,對受到傷害的民眾的苦難沒有悲憫。阿絨嘎忍受不了由朗吉杰布擴充地盤爭奪權利帶來的無休止的仇殺,毅然決定與好友本登科巴去刺殺朗吉杰布。他知道,他刺殺了朗吉杰布后,就違背了父親的不帶仇殺回家的教訓。可為了止住這種無休無止的仇殺,他還是堅定了自已的選擇,很有些舍身飼虎的宗教精神。也許,這才是作者心目中真正是康巴英雄,他的血性并不是那種壓迫人的神經(jīng)的,只知道豪氣沖天地灌酒殺人的男人,而是那種善良溫暖并有道義與分寸的,需要的時候能舍生取義的血性漢子。
縱觀整部小說,澤仁達娃對阿絨嘎這位極普通的康巴漢子的塑造,是傾注心血與情感的。當然,他不是想刻意地把阿絨嘎拔高為一個讓人仰視的神樣的英雄,而是想寫一位過去和今天在這片土地都常見的并能嗅到其身上氣味的普通人。小說中,作家的感情是滲透在作品里面的, 只有細心的人才能在那些蛛絲馬跡之間摸到她脈博的跳動。像血, 像霧。失了血, 作品必然蒼白; 散了霧, 沒了遮掩, 作品又會失去特有的韻味。澤仁達娃無疑是充滿激情的, 小說里凡是阿絨嘎出現(xiàn)的地方,就充滿了活潑歡快,有時又幽默得讓人忍俊不禁,可以看出作者對這個人物的喜愛。我認為《雪山的話語》的成功, 除了語言文本民族化的追求,首先在于作家的情感巧妙地無處不在地控制著全書。這種可貴的情感就像生機勃勃的康巴族群一樣, 有著巨大的生命力和創(chuàng)造力, 阿絨嘎就是這種創(chuàng)造力結(jié)出的最有魅力的花, 他的樂觀向上,積極追求幸福生活與美麗情感,追求沒有仇殺的安定世界,成為小說的主旋律, 而他刺入無盡戰(zhàn)爭發(fā)動者大土司朗吉杰布的那一刀,完成了“藏人對佛教的虔誠情感和美好心愿”,成為“天空點亮的酥油燈一樣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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