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23年05月19日
◎洼西
十四
再見太吉老師,是半個月以后了。
上課鈴響,我們回到座位上,安靜地等著她。這是一群人抑住內(nèi)心波瀾的安靜,隨時可能因為什么事而鬧騰起來。值日生刷過的黑板,不知被誰又用濕毛巾擦了一道。從窗口看出去,清晨的陽光下,校門邊那排柳樹透出濃烈的綠。太吉老師推門進(jìn)來,我似乎聽見同學(xué)們的目光落到她身上時紛亂的窸窣聲。
我們都知道這是她給我們上的最后一課。
我們都知道她就要走進(jìn)關(guān)于她的流言里了。
我心里有困惑,有痛苦,有不舍,也有鄙視和不屑。
我對她的情感已經(jīng)變得復(fù)雜了。
她什么也沒說,直接開始上課。那頭新燙的和小扎西母親一樣的卷發(fā),讓她多了一份嫵媚,也多了一份陌生。
她轉(zhuǎn)身往黑板上寫字,把緊身黑褲子包著的小巧的圓屁股對著我們,不由讓我想到她傳說中的當(dāng)官的情人,想到那個吃嫩草的老牛,想到他和她睡在一起的情景。
那會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呢?
她為什么會愛上那樣一個人?
這是我第一次把男女之事想到睡覺上去,而且,是從太吉老師的屁股開始的想象。這讓我陷入深深的絕望。我并不為自己的齷齪想象而自責(zé),在太吉老師即將告別我們的最后關(guān)頭,一切都顯得水到渠成。那一刻,我覺得我的太吉老師回不來了,那枝芬芳的山梨花,已經(jīng)凋零了。
離下課鈴響約有十分鐘時,太吉老師停止了講課,埋頭收拾講桌上的備課本和粉筆盒,動作那么慢,那么輕。教室里出奇的靜,她手下每一個細(xì)微的響動,她吞咽口水的聲音,窗外的微風(fēng),遠(yuǎn)處山坡上的鳥叫,都清晰地傳入我耳朵。
太吉老師抬起頭來時,已是淚眼迷蒙。她一開口就帶出了哭腔:“孩子們,我知道劉江老師已經(jīng)告訴你們,從今天起,我不再是你們的老師了?!?/span>
教室里嗚咽漸起,幾個女孩子跑上去抱住她的腿。
那天,我們的教室,就是太吉老師再也不會出現(xiàn)的地方,成了課本里寫的“悲傷的海洋”,每個孩子都是海洋中悲傷的浪花。太吉老師張臂擁住圍在身邊的女同學(xué),痛哭流涕。
我想,既然哭成這樣,為啥還要離開?那時的我不能明白,很多時候,人生就是不想離開時離開,不愿去往時去往。
我盡力平復(fù)情緒,情緒也在盡力對抗我。
太吉老師讓同學(xué)們回到座位,用手撫著胸口說:“孩子們,我們過去是師生,以后,要做一輩子的好朋友,誰也不許忘了誰!”
悲傷的海洋又躁動起來。太吉老師才擦干的眼睛里,閃爍起晶瑩的淚光。
下課鈴響,該最后道別了!同學(xué)們離開座位跑向她,桌凳磨在地板上的聲音不絕于耳。全班只有我坐著沒動。我不會跑向一個即將轉(zhuǎn)身的身影,也不會對一位不舍的人說再見。我寧愿用沉默掩埋我的悲傷,用漠然掩飾我的失落,也不想在她的記憶里留下我的眼淚。
太吉老師和同學(xué)們哭哭啼啼告別一陣,突然發(fā)現(xiàn)一屋子空桌椅間孤零零的我。頃刻間,教室里一片寂靜,幾十雙狐疑的眼神撲向我。
太吉老師在同學(xué)們的簇?fù)硐?,一步步走過來,伸手撫我的頭。那只纖柔的手,像是破霧而來,沾著寒露,拈著愁緒。
我把頭伏在課桌上,從紛沓的聲響中捕捉她離去的腳步,聽著它踱過課桌間的通道,在教室門口盤桓片刻,最后消失。
回到家里,阿媽哭喪著臉坐在院子里,神情和阿爸出事時沒兩樣。我心里一驚,莫非又有什么不好的事發(fā)生?
我問:“阿媽,怎么啦?”
阿媽嘆口氣:“嘎樂嘎死了!”
“怎么死的?”
“那牛犢子隨畜牧站的大公牛,個兒太大,嘎樂嘎生不出來它,難產(chǎn)死了!”
我說:“太吉老師離開學(xué)校了。”
“什么?”阿媽還沉浸在失去嘎樂嘎的悲傷里,聽得漫不經(jīng)心。
我又說:“阿媽!太吉老師從學(xué)校調(diào)走了,再也不是我的老師了!”
阿媽抬起頭看我,瞪大眼睛說:“鐵超,咱娘倆到底是個什么命呢?”
十五
我和小扎西成了好朋友。代替太吉老師教我們語文的劉江老師說這叫不打不相識。劉江老師最愛用古人的話來說眼前的事。這讓我有時會覺得生活索然無味——古人把一切都經(jīng)歷過了,我們做的,不過是無聊的重復(fù)。
我們都不太愛聽劉江老師的課。小扎西說:“他怎么能和太吉老師相比?”他說出了我的心里話。是的,和山梨花般的太吉老師比,他就像一棵枯樹。但是,不能不說劉江老師教書可是一把好手,那些令人昏昏欲睡的課堂,居然收到了奇效,期末考試,我們班的語文平均成績達(dá)到了八十多分。這是太吉老師在的時候從來沒有做到過的。
想到太吉老師,我心里總不是滋味兒,每次打開語文課本,被翻舊的紙頁間,就會浮現(xiàn)出她的面容。我甚至慚愧于劉江老師麾下的我們,把試考得比她教的時候還好。
學(xué)校組織作文比賽,我寫了一篇《我的老師太吉梅朵》,出人意料地得了全校第一。副校長在全校大會上朗讀我的作文,臊得我把頭埋進(jìn)了兩膝之間。更讓我難為情的是,太吉老師也戴著紅領(lǐng)巾坐在主席臺上。聽小扎西說,她現(xiàn)在是團(tuán)縣委書記,是以領(lǐng)導(dǎo)的身份參加學(xué)校的活動。
我的害羞和難堪除了作文的主角就在臺上,也怕臺下的劉江老師多心。我側(cè)眼瞅瞅不遠(yuǎn)處的劉江老師,他聽得笑瞇瞇的,一副毫不在意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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