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19年11月12日
◎ 嘎子
“格里弄神山呀,我帕迦做了孽,你就下一陣子雹子,刮一陣子狂風,狠狠懲罰我吧!”
他久久伏在地上。
草地靜得沒一絲聲響。雪山頭那一絲光亮漸漸暗下來,一輪滿月銀丸子似地從山椏口升了起來。冷寒的光給巨人似的雪山罩上了一層細軟柔嫩的紗。草地,在月光中水一般地晃蕩……
后來,夏巴拉姆生下孩子時,他偷偷去看了。他孩子肚臍上的紅痣刺得他心驚肉跳。他摸摸自己的肚皮,那里也有顆鮮紅的痣,他父親也曾為自己肚皮上有顆紅痣而自豪,說那是佛主為自己的娃子點上的記號。帕迦家族的肚臍上都該有顆血紅的痣。
“哈哈,”無邊無際的雪原上,帕迦望著漸漸冷下來的篝火堆笑了。他覺得四周寒氣逼人的雪壁也跟隨他一起開心地狂笑。
“哈哈哈,我會死的,可我不在乎!我帕迦有兒子了,阿洼人會為我自豪的。我不在乎,哈哈哈……”
火焰也在狂笑,猛烈了很多。
可火焰就像蒼老的人,精氣發(fā)泄后便是疲軟。最后的火焰在化為灰燼的柴堆里跳了跳,便軟癱在燒盡的火炭灰里。
帕迦在地上摸索,柴已經(jīng)燃盡了,他啥也沒摸到?;鹛坑山瘘S變成血紅,又漸漸化為深藍。一閃一閃的像是憂郁的眼睛。一種難言的苦痛涌上心頭,傳遍全身,凍得他渾身哆嗦起來。
“我會凍死的?!彼f。
他籠緊皮袍站起來,瘸腿掃著雪地,朝不遠處一個很像白塔的雪堆走去。他記得這個雪堆下埋著一個麻尼石堆,他的馱隊經(jīng)過這里時都要繞石堆轉(zhuǎn),然后扔一塊石頭再朝前走。他看著雪堆,苦笑了一聲,說我繞著你轉(zhuǎn),你還能保佑我澤仁帕迦嗎?給我一堆凍不死的火堆嗎?
雪堆沉默不語,他嘴唇蠕動起來,繞著雪堆轉(zhuǎn)了三圈,躁動不安的內(nèi)心才平靜下來。
他再一次坐下來時,看見對面立著一個白色的怪物。
“熊!”帕迦驚慌地抓起地上的槍。
這雪天呀,早有一些不安分冬眠的狗熊鉆出洞來尋食。
那個白色的怪物卻發(fā)出人的笑聲,抖抖身子,抖掉了滿身的白雪。他伸出一只蒼老的手在火炭上烤著。
“帕迦老弟呀,這么快就把我忘了?”
帕迦伸長了脖子,又驚嚇得跪在了地上。
“老頭人,你是老頭人……”
“哈哈,你是想說我是鬼吧?就算是吧。你也別跪在雪地,好冷的天呀,會凍壞你的腿的。起來吧,老兄弟,我們坐在一起敘敘舊。喂,過來,別怕呀!我活在世上時,善良得不忍心傷害一只小蟲蟲,我成了鬼也不會傷害誰呀!”
“老頭人,是我害死了你。我帕迦有罪,今天就隨你懲罰吧?!?/p>
“哈哈哈,帕迦老弟,你怎么說這樣的話?你那是瞧不起老哥哥了。過來吧,坐在我身邊來,陪我喝口酒?!?/p>
帕迦坐在他身旁。他感覺到老頭人身上烘熱,像是燒紅的火炭。原來,鬼也有熱的,他想。
“我很熱,對吧。你就別怕成那樣了,善良的鬼都是熱的。來來,喝喝我釀的酒?!?/p>
老頭人生前就是釀酒的能手,他釀的酒甜香醉人,開罐那天,酒的香味就在草地彌漫,常常把一些饞嘴的蜜蜂引來,繞著罐口不停的嗡啊嗡,像是采到一樹好花。
帕迦接過老頭人的酒袋子,灌了一口,一股冰涼直刺心窩,又在里面左右攪動,他難受得想吐。
“哈哈,看來你沒有膽量。你以為我酒中會下藥嗎?看看,我手里可沒有捏著追魂草?!?/p>
一聽老頭人提起追魂草,帕迦又嗵地跪在地上,抱著頭渾身抖索起來。
“你害怕個屁呀!你真以為是你毒死我的嗎?我雖然人老了,又犟又倔,還不至于連你想打什么鬼主意都看不出來吧。告訴你吧,我是故意喝下你敬我的那碗放了追魂草的酒的。你知不知道,老頭人我朝圣去過拉薩,販馬去過漢地,流浪去過加爾各答。這世界我?guī)缀跖芰藗€遍,玩也玩膩了。我是想去極樂的香巴拉世界看看,我這么大的歲數(shù)了,也該去佛主走過的地方散散步了?!?/p>
帕迦一臉的疑惑,他望著老頭人蒼白的臉。那張臉隱在一團灰霧后模模糊糊看不清楚。他伸長脖子想看清楚一點,老頭人卻在臉上抓抓,一股藍色的煙霧飄出來,那張臉更看不清楚了。
帕迦低下頭,低聲說:“是我給你喝的毒酒,我罪孽深重。”
“啊呀呀,我一激動,臉上就飄出藍霧,嚇著你了吧。喲呀呀,你有啥罪?你以為我老頭人死了就不能辨別是非了嗎?我心里的眼睛明著呢!你沒有罪。你這個狐貍轉(zhuǎn)世的家伙,是你救了這個災難中的部落呀!你還陰著臉干啥呀?來,喝口酒吧。酒味甜舌辣心,也會燒掉你心里的煩惱。喝吧。”
老頭人大口大口喝起來,酒珠從唇角滾下,滾進火里劈劈叭叭響。老頭人的身子也在這響聲里逐漸縮小,化作一片朦朦朧朧的白色煙霧。
帕迦抬起脹痛的腦袋,看見黑暗的天邊有一點鮮亮的顏色在漸漸擴張,像暗黑天幕上開放的鮮花。
“老頭人說得對,我沒有罪!”
他牙齒一咬,心內(nèi)壓抑已久的黑暗也漸漸敞亮起來……(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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