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19年11月11日
◎喇布格濤·央金
它叫黑熊,是一只非常普通的看門狗,生來就有一只眼睛失明,失明的眼睛眼瞼有一絲外翻,露出發(fā)紅的血肉,使得很多人心生畏懼,自然對它產(chǎn)生嫌隙。它還有一口齙牙,參差不齊的牙齒常常包含住上唇,即便是最自然的表情也會給人帶來一種滑稽感。它沒有條件洗澡剃毛,可能皮毛里還夾著虱子,怎么看也不討喜,致使它的小主人央金很少撫摸它。它叫“黑熊”,僅僅是因為它長有一身黑毛。
自從“黑熊”被帶回央金家,它脖子上的鏈子就從未取下,她和母親住在不到20平的倉庫房內(nèi),“黑熊”成了守護(hù)娘倆的護(hù)衛(wèi)。它卷縮在用廢舊木板條定制的窩棚里,一個凹凸不平的鐵碗,就是它的全部“家當(dāng)”。有時候只有一些餿飯打發(fā)它,它卻吃得津津有味。“黑熊”見到央金會后腳站立搖曳著尾尖有些許白毛的尾巴,前腳熱情地向她撲去,可是她不懂這是畜生親昵主人的表達(dá),她只會害怕的大哭大叫,直到母親拉開“黑熊”的鏈條,“黑熊”會垂下那只獨眼,乖乖回到自己的窩棚。
央金不愛吃雞蛋,她把雞蛋包在口中,趁母親不注意便吐在“黑熊”的鐵碗里,“黑熊”總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雞蛋吃得不留痕跡。這是央金認(rèn)為的“黑熊”最有用的地方,母親卻萬萬沒想到,在拮據(jù)的條件下,最有營養(yǎng)的東西居然讓狗給吃了。有一次母親給央金熬了一鍋魚湯,她將湯喝完后,剩下的魚肉全部倒給了“黑熊”,那天它的鐵碗里還有一個沾滿灰塵的饅頭,看到央金倒入的鯽魚,它用聞、舔、吃、嚼、卡詮釋了整個吃魚過程,央金站在旁邊,一心盼著“黑熊”快點消滅證據(jù),沒嘗過人間美味的“黑熊”哪里知道魚刺的厲害,它停下咬嚼,像個老頭似的,發(fā)出要吐老痰的前奏,一聲接著一聲,它著急地原地打轉(zhuǎn),鏈條也隨之跟著旋轉(zhuǎn),摩擦在地面和碰撞在墻面上發(fā)出的聲響,不得不引起母親的注意。從未有過的恐慌感油然而生,她害怕被母親發(fā)現(xiàn),試圖用那個沾滿灰塵的饅頭蓋住剩下的魚肉,可是她的動作更如掩耳盜鈴般被母親抓個正著。母親見狀一邊喂“黑熊”喝水,一邊輕輕撫摸“黑熊”的脊梁,它才逐漸平靜,可嘴巴卻依舊抽動,她慢慢掰開它的唇齒,原來一根牙簽大小的魚刺橫卡在“黑熊”的咽喉部位,“黑熊”張著嘴發(fā)出急促呼吸,腹部上下起伏節(jié)奏加快。央金看著這一切,內(nèi)心充滿了愧疚和擔(dān)憂。當(dāng)魚刺從“黑熊”嘴里取出的時候,母親用憤怒的眼神看著央金,央金垂下頭,自覺地走進(jìn)屋里面壁思過,每一個孩童犯錯誤的時候淚水總是說掉就掉,而 每一次都是發(fā)自內(nèi)心深處的想要“痛改前非”。當(dāng)看到“黑熊”的抽搐,一反常態(tài)的掙扎,她以為這是一場親手造成的生離死別,只在那一瞬間她才逐漸感覺到她與“黑熊”至親的情感,“黑熊”就是獨生子女央金內(nèi)心最孤獨的陪伴。
自那以后“黑熊”不再吃央金偷偷吐出來的雞蛋,只要是央金給的,“黑熊”都會歪著腦袋用那只獨眼“審視”一番,它卷縮在窩棚內(nèi)若有所思,像個沉悶的老者。自此央金特別苦惱,沒有“黑熊”幫忙消滅證據(jù),那些難咽又不可口的飯菜,始終還是要送進(jìn)自己的肚里。也好,漸漸地一個挑食的孩子在幾次嘗試失敗后發(fā)現(xiàn)那些自己不愿意吃的東西并沒有想象中難咽。
有的人、有的事、有的東西在即將逝去的時候,才會讓人留戀,越發(fā)珍惜,年僅六歲的央金對待“黑熊”的情感也像這樣,沒有了“黑熊”撲在自己身上的親昵,看不見“黑熊”見到自己直搖尾巴的興奮勁,她才發(fā)現(xiàn)這些原本不在意的舉動,竟使得她想要努力去拾回,她端起自己親自用肉皮煮的米飯,小心翼翼地靠近它,它依舊蜷縮在窩棚,即使肉香撲鼻,卻因看見是央金端著碗,垂涎的口水又咽了回去。央金蹲下嬌小的身驅(qū),近距離地守在“黑熊”的窩棚前,它面無表情,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黑色皮毛里夾著快要掉下的舊毛,窩棚里散發(fā)出難聞的味道,可即便如此,央金依舊想要伸手摸摸它,因為她從來沒有這么近距離地看過它?!皠e碰它,小心身上的虱子竄你一身。”母親見狀立刻制止道。她縮回了剛伸出的手,換用腳輕輕將碗移到離“黑熊”更近的距離。從信心滿滿到期待再到失去耐心,央金只得選擇離開,但她卻躲在門后透過門縫觀察“黑熊”的一舉一動。這是她與“黑熊”之間玩的內(nèi)心游戲。它肯定是餓壞了,方才的冷漠和無視,只是因為看見央金想起被魚刺卡喉的痛苦經(jīng)歷吧,它從窩棚走出,抖了抖全身,鐵鏈也隨之發(fā)出清脆的響聲,門縫后的那雙眼睛一閉一睜,透過細(xì)窄的門縫她換了左眼又換看右眼,像個偵探似的生怕發(fā)出一絲動靜,暴露了自己?!昂谛堋甭拷澄铮断碌呐f毛依稀掉落在碗中,但絲毫不影響它去享用,煽動的鼻翼湊近碗邊,抬起頭時它的胡須和嘴唇周圍的毛已被湯水浸濕,它的一舉一動牽動著門縫中的雙眸,當(dāng)它伸出舌頭一點一點小心翼翼地吃著碗里的食物時,那個從門縫里觀察到的微觀視覺頓時融化著央金內(nèi)心的擱置已久的“小疙瘩”。狗是通人性的,它怎么可能像人類那樣有復(fù)雜的情緒和怨氣,只是吃魚刺被卡的陰影經(jīng)久不散,它害怕再一次被卡難受罷了。央金像對待玩伴那樣,自編自導(dǎo)著和“黑熊”的過家家游戲……“黑熊”有時趴守在窩棚,顯得高傲、冷漠、無所謂,有時候又能順應(yīng)著央金的天真無邪嘶吼兩聲,玩累了央金便蹲在窩棚前面,她再也不怕那些虱子跳蚤,她輕觸它的脊梁,稚嫩的小手一次又一次輕撫著它的皮毛……
“快看,那只狗長得好奇怪?!薄澳侵还烽L得也太丑了吧,居然還有人會養(yǎng)。”諸如此類的話語,一旦進(jìn)入央金的耳里,就像被針刺般難受,她一方面看著“黑熊”的模樣覺得可憐;一方面又感覺那些對“黑熊”的惡言又像在說自己??赡苁侵挥幸恢谎劬δ芸匆姷木壒剩灰羌依飦砹丝腿恕昂谛堋倍紩嶂^才能看清不熟悉的面孔,它會嚎叫,拼命掙脫鏈條,起初給人很兇猛的感覺,但只要母親揮手讓它安靜,它便會前腳合十做出“恭喜”的姿勢,都說狗帶財,“黑熊”的這一系列動作讓客人們認(rèn)為是即將走財運。隨即圍繞“黑熊”的話題成了大人們聊天的開場白,他們甚至給它起了更加直接的名字,諸如“偏花兒、齙牙、地包天”等等揭露缺陷的名字。原本一只普通狗也不足掛齒,可他們可以用它的先天缺陷引申很多無關(guān)緊要的話題,或許只是因為它的不會反駁才能那樣肆無忌憚的當(dāng)面談?wù)?,一只看門狗的追求除了忠誠就是食物,它本來就不會在乎人類對自己的任何評論,可是她的小主人央金內(nèi)心卻是五味雜陳,原本就懷揣著對“黑熊”的無限愧疚,再加上給“黑熊”起的這些綽號,小小的內(nèi)心萌發(fā)出打抱不平的憤怒,她沒有禮貌的嘲著客人們吼道你們才是偏花兒,你們才是地包天,它有名字,叫“黑熊”。她鉆進(jìn)被窩傷傷心心地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幼小的虛榮心和自尊心完全的爆發(fā)與傷害,她甚至向母親提議換只稍微好看的狗。
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看門狗都不進(jìn)主人的屋子,有人說尾尖有白毛的狗是專門招魂的,也是鬼魂的向?qū)?,不過與“黑熊”共同生活的782天里,它終將只是用來嚇唬小偷和“醉漢”的忠誠衛(wèi)士。央金常常被它半夜的嚎叫驚醒,母親則壯著膽兒從門縫中觀望,央金躺在床上捂緊被子腦海中早已勾勒出各種90年代香港恐怖片里的精彩畫面?!皼]事,是一只貓”母親宛若放松狀態(tài)安慰道?!昂谛堋币琅f不停嚎叫,深夜里的狗叫穿透了寂靜的夜空,也不知道多少人被這惱人的狗叫吵得煩躁不安,無法入睡。偶爾伴隨著這樣的夜晚,總會讓人心驚膽戰(zhàn),更何況那是央金與母親共相伴的一個個深夜,那間六米高的倉庫房,連小聲說話都自帶回聲,里屋窗戶上的玻璃不知道被誰用石子擊落半截。母親只好用一塊硬紙殼修補。時不時一只黑貓還會趴在那兒用深邃的眼神望向躺在床上的央金,看得人心慌,有時候醉漢會敲敲玻璃,在月光的映襯下,從里屋看得到他特別高大的影子,那扇一腳便能踹開的房門上里里外外甚至上了三把鎖,央金和母親時常因為孤獨害怕,屏住呼吸不敢出聲?!昂谛堋彪m然只有一只眼睛,但是耳朵卻是靈敏得很,它忠誠的犬吠能給央金和母親帶來安全感,也能嚇跑醉漢、小偷,甚至是一切靠近她們這間倉庫房的生物,這才使得央金和母親每晚能夠安穩(wěn)睡覺。
可是有一天母親像往常那樣一大早便為它燉好肉皮切好青菜,可能因為夜間巡邏的疲憊,母親端上早餐時,它還在窩棚保持睡眠姿勢,同時也是反常的姿勢,那口被人嘲笑的齙牙咬著舌根,嘴角掛著一絲白沫,碗里還剩有沒吃完的飯菜,一切現(xiàn)象足以證明“黑熊”死了。“‘黑熊’都已經(jīng)死了……”央金聽聞立馬從被窩里爬起,來不及穿上褲子的她,拉起“黑熊”的鏈條,將它從窩棚拖出,可它至始至終都保持一個姿勢,毫無反抗,這是央金人生第一次感受到死亡帶給自己的痛苦。起初的央金真的以為“黑熊”只是凍僵了而已,辯解道:“媽媽,你看它還在睡覺?!蹦赣H難掩內(nèi)心的不舍拿著還沒來得及喂它的早餐解釋道:“你看它的四肢都變硬了?!薄八隙▋鼋┝?,把它放在電爐下面烤烤吧,烤化了,它就會醒過來?!毖虢鹨琅f不依不饒,因為她還不懂得很多動物死了尸體會變僵硬的道理。
雖然只是一條很普通的看門狗,它與人類沒言語的交流,卻也絲毫不會影響人與動物之間特有的情感,母親深知年幼孩子面對死亡時那份質(zhì)疑和痛苦,她輕輕取下掛在“黑熊”脖子上的鏈條,由于長時間的摩擦脖子上已沒再長新毛,甚至稀疏能見到被勒出的發(fā)紅印記,她將早已發(fā)硬的“黑熊”的尸體抱回屋內(nèi),放在電爐下面,那是“黑熊”第一次進(jìn)主人家門,卻再也沒有醒過來的一次。央金始終無法接受“黑熊”死去的現(xiàn)實,導(dǎo)致最終毫無掩飾的放肆哭泣,她嬌小身體里爆發(fā)出驚人的力量,似乎在告訴周圍領(lǐng)居們一個悲慘的現(xiàn)實,我家“黑熊”死了。那一天“黑熊”再一次成了周圍鄰居討論的話題,他們有的說“看門狗很好找,再找一只也許還好看一些呢?!庇械膮s發(fā)出疑問“怎么好端端的,突然就死了呢?”還有的卻說 “它口吐白沫沒準(zhǔn)兒會不會晚上它嚎叫太厲害,讓人給喂了鼠藥了?”
聽不見“黑熊”的吼叫,看著空蕩蕩的窩棚,碗邊還留有被它咬過的牙印,以及還沒來得及打掃的糞便和未散去的味道,關(guān)于“黑熊”的一切已然成為央金和母親各自的回憶,而她們都將接受和面對沒有了這條看門狗守護(hù)的事實。她和母親將“黑熊”葬在了它的窩棚旁,小小的墳?zāi)骨?,央金找來一個廢舊的木板,用燒過的木炭歪歪倒倒地寫下了,愛犬“黑熊”之墓的字樣,或許這是央金內(nèi)心表達(dá)對“黑熊”緬懷最莊重的儀式。
然而時間總是會淡化一切,生命中總有過往和留戀,不舍與失去,這是生命旅途中面臨的一堂必修課,那段沒有“黑熊”守護(hù)的夜晚,母親和央金從害怕、擔(dān)心和不習(xí)慣到面對現(xiàn)實、勇敢和適應(yīng)。她們沒有時間去追查“黑熊”的死因,那是因為生活的意義沒有賦予她們這份職責(zé)。接下來的十幾年里,央金家還養(yǎng)過四條小狗,那是條件改善后用以豐富生活的寵物狗,或者說是珍愛生命的不同表達(dá)方式,也面臨過四次不一樣的生離死別,悲歡離合,每一次都激發(fā)出內(nèi)心深處的沉痛,它們以自身的力量詮釋生命的價值,而央金也在面對不一樣的情感中逐漸成長,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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