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19年07月26日
◎楊俊富
在許多文人的筆下,鳥鳴優(yōu)美婉轉(zhuǎn),清脆悅耳,清純可愛。盡管我后來也是這么認(rèn)為。但在我的童年記憶里,曾經(jīng)一度地討厭它,憎恨它。
小時候喜歡戀床,尤其是周末,好不容易睡個懶覺,卻總是被后山林里的鳥鳴吵醒。尤其那種白肚子黑翅膀的鳥,村里人把它叫做“崔工鳥”,它每天一早就催命一樣地吼叫:“娃兒——撿糞——跑快些——”聲音清脆、洪亮、婉轉(zhuǎn),在眾多的鳥鳴中脫穎而出,別有韻味。當(dāng)然,這是先輩們根據(jù)諧音翻譯出來的鳥語。細(xì)聽,那鳥真是那么叫喊的。
每當(dāng)這個時候,父親就會起床去干農(nóng)活。當(dāng)然,他忘不了到我的床前喊一聲:“起得床了,崔工鳥都喊了幾遍了,還睡!”
父親喊我那么早起床,是怕夜里狗拉在外面的糞便被別人撿光了。是的,那時還撿糞,牛糞、狗糞都撿。狗糞雖然臭,卻比牛糞肥效高。那時的莊稼,幾乎都是用農(nóng)家肥。
父親在田壩里轉(zhuǎn)一圈回來,要是見我還沒有鉆出被窩,黃荊枝條就會落在屁股上。當(dāng)屁股上起過幾次紅杠杠之后,我也學(xué)乖巧了,不敢戀床了。慢慢地,習(xí)慣了鳥叫起床,然后挎上糞撮箕,踏著草尖晶瑩露水,踏著崔工鳥“娃兒——撿糞——跑快些——”的節(jié)拍,走進村里房前屋后的麥地、洋芋地、紅薯地、花生地里,打著哈欠找尋狗糞。
而那些討厭的鳥,還一個勁地在村子里稀稀落落的樹梢上,嘰嘰喳喳地叫個不停,叫得我心煩,就詛咒它們將來斷子絕孫成啞巴。要不是它們那么早嘰嘰喳喳地叫,我也用不著起那么早的床。于是,我用橡皮筋做了彈繃子,見到鳥就用石子打,有被我打死的,從樹梢落下來。有被我打傷的,偏偏倒倒地逃跑了。更多的,是被我嚇得從這山頭飛向另一座山頭。
跑吧,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我開始了搗毀鳥窩的行動。只要遇見樹,就會習(xí)慣性地仰起頭,在茂密的枝丫間搜尋一番。要是看見一個鳥窩,我會臉露奸笑,然后往雙掌吐口唾液,搓幾下,抱住樹桿,蹬蹬蹬,猴子一樣攀爬上去,把窩里的蛋或幼鳥取走。下到地面,撿些枯草落葉,將它們燒著吃了。
等鳥媽鳥爸回來,見自己的孩子不見了,氣得嘰嘰喳喳叫罵一通,那聲音就像村里周二嬸的久兒落塘淹死那天的哭聲一樣難聽。而我,卻在一邊得意地笑著。
現(xiàn)在回想起來,自己那時真有點殘酷和冷血。
讓我后來對鳥鳴產(chǎn)生好感的是村里一個叫蘭的女孩。蘭喜歡聽鳥鳴,常約我到后山梁林子里漫步,談未來,憧憬遠(yuǎn)方。
一次兩只四喜鳥在兩棵樹上叫著。蘭突然不說話了,把目光看向兩只鳥,我也追著她的目光看去。兩棵樹挨得很近,兩只鳥對望著。
一只:“嗚咦咦?!?br/>
另一只:“嗚咦咦?!?br/>
一只:“嗚嗚咦咦唦?!?br/>
另一只:“嗚嗚咦咦唦?!?br/>
叫著叫著,一只鳥飛到另一只鳥的身邊,兩只鳥就親熱起來。
蘭問我:“你聽得懂他們在說什么嗎?”
我本來就討厭鳥叫,哪還用心去聽。便搖著頭看向她。
她說:“我猜啊,這兩只四喜一定在談戀愛,一只說,我愛你。另一只也說,我愛你。那只又說,比翼雙飛吧。另一只也說,比翼雙飛吧。你看,現(xiàn)在它們就比翼雙飛了?!?br/>
說完,蘭“咯咯”地笑起來。也許,是被她的笑聲驚嚇,那兩只四喜鳥真一起飛向遠(yuǎn)方的林子去了。
聽了蘭對鳥語的翻譯,我突然覺得鳥鳴動聽起來,那些在林子里飛來飛去的鳥也可愛起來。
要是我與蘭是兩只鳥,整天地在村子的天空里飛來飛去,該多么美好。我是喜歡蘭的,但我沒有像鳥那樣,說出來。因為我自卑,我家里窮。而蘭的父親當(dāng)兵轉(zhuǎn)業(yè)后在外省城市當(dāng)工人。我也知道,蘭也是喜歡我的,從她經(jīng)常約我到山林里聽鳥鳴可以看出,但她也沒有說出來?;蛟S,她翻譯鳥語,就是對我的暗示。但我木訥,沒有趁機跟進一句:“我也愛你。”
后來,蘭像一只鳥一樣飛走了,從我的身邊飛去了一個很遠(yuǎn)的地方,一個我至今沒有去過的地方。走的頭一天黃昏,蘭約我到山林里聽了最后一次家鄉(xiāng)的鳥鳴。那天,我們一起坐在大麻石上到天黑。蘭回去時哭了,哭得我心碎,哭得我心痛。
此后,我想念蘭時,就到山林里去走走,聽聽鳥鳴。看著那些自由自在飛翔的鳥兒,就會想到秀發(fā)披肩的那個少女。仿佛每一聲鳥鳴,都是蘭在歌唱,都是蘭“咯咯咯”的笑聲。
此后,我再也不討厭鳥鳴了,也再沒傷害過一只鳥。當(dāng)我流落異鄉(xiāng)時,故鄉(xiāng)的鳥鳴,是我最渴盼的鄉(xiāng)音,常在夜里把我喚醒,像父親喊我早起撿糞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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