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17年03月17日
■洼西
無限接近一座雪峰,是兒時就有的渴盼。
但當(dāng)你真正站在一座接天連地的雪峰面前,才會發(fā)現(xiàn),它的姿態(tài)和高度,都和此刻的你有著遙遠的距離。這距離好像隔著時空,隔著人生,隔著無法用語言描述的、不只屬于人類的情感。這時你會明白,腳步能到達目光可仰望的地方,都不叫遠方,海拔數(shù)字能說明的,也遠不是山的真正高度。
到海螺溝工作之前,我第一次近距離接觸雪山,是在稻城亞丁。那是剛開春時節(jié),我和好友設(shè)嘎、鄧珠、土登、志勇五人相約去亞丁轉(zhuǎn)神山。去前我還有些猶豫,只覺得自己在山里長大,平時出差下鄉(xiāng)都是和大山打交道,哪還需費時費神去轉(zhuǎn)山?
土登去過亞丁,他說:去吧,去了你才會知道啥叫神山。
我說:好吧,看看風(fēng)景也不錯。
過了香格里拉鎮(zhèn),汽車剛轉(zhuǎn)過一個狀若伏虎的小山口,一座高聳的雪峰突兀的出現(xiàn)了,像一幅巨大的油畫懸于天地間,從積雪的山頂?shù)嚼渖佳谟车纳侥_,無遮無攔,直面人前。后來我才知道那是亞丁三怙主神山中海拔最高的仙乃日雪峰。
頃刻間,感動、驚詫、親切、敬畏交織的情緒包圍了我。這情緒激烈而復(fù)雜,仿佛不是出自內(nèi)心,而是一直潛藏在這里的空氣中,一經(jīng)觸碰,便瞬時引爆。要不是礙于人多,我一定會就此長伏不起,用身體貼著冰冷的地面,用祖輩慣常的方式,詮釋此刻的自己。
從那時開始,雪山于我便有了風(fēng)景之上的另一種意義。2008年8月,我調(diào)貢嘎山東坡的海螺溝景區(qū)工作,把另一個階段的生命和雪山拴在了一起。
貢嘎山是四川最高的山峰,在藏傳佛教神山中排位第4,海拔7556米,而且,它還在以每年7.8毫米的速度長高。與主峰水平距離29公里處,是海拔不足1000米的大渡河谷,相對高差達6000余米,造就了世界最高的山體,遠超珠穆朗瑪峰。用海螺溝景區(qū)管理局局長譚智泉的話來說:如果說珠峰是站在桌上的矮個子,貢嘎山就是站在地上的高個子。
相對高差加上豐沛的地形雨,使海螺溝地區(qū)擁有了從亞熱帶到極寒帶7個氣候和生物帶譜,可謂“一日越四季,半里不同天”。雪峰下的冰瀑,高逾2000米,寬約1400米,是全世界同緯度最大的冰瀑。而靜臥于山谷里的源自貢嘎主峰的海螺溝1號冰川,是貢嘎山區(qū)67條冰川里規(guī)模最大的,長13000余米,冰川舌直插海拔2900米的原始森林,成就了“世界上離大城市最近的現(xiàn)代海洋性冰川”。
據(jù)原甘孜州副州長胡斌先生考證,貢嘎山地區(qū)的“世界之最”,多達90余條,上述種種,均在其中。
而我在海螺溝第一次覲拜貢嘎神山,那些“之最”都無從可尋,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高遠處似乎不愿鶴立雞群的雪峰,把身姿藏了一半在云里,另一半和身旁的子峰連成一片,并無特別。仿佛為了配合雪峰的刻意低調(diào),山腰瀉下的冰瀑,也把冰雪的波瀾,凝固成了一幅靜默的畫。填滿山谷的冰川河,表面覆蓋著一片黑乎乎的亂石泥沙,若無旁人指點,絕難想象那萬年堅冰就靜臥于沙石之下,用奔騰的姿態(tài),鎖住了本屬于它自己的壯烈時空。
我沒有初到亞丁時的驚愕與震撼,更甭說伏地的沖動。聽朋友介紹,亞丁三怙主雪山前,常有游客跪地痛哭,不為別的,就為眼睛看到的一切。而海螺溝的貢嘎山前,沒有這樣的場景。至少我沒看見。游客對海螺溝也有不少差評,尤其天公不作美的時候,雪山躲進云霧,冰瀑若隱若現(xiàn),冰川埋在地下,更是看什么都不得勁,還道海螺溝的旅游宣傳都是假的。好在有“天然氧吧”之稱的游步道和山野林間的溫泉還能彌補一些缺憾。
初來乍到時,我對貢嘎山的失望,剛過一個月,就被徹底扭轉(zhuǎn)了。那次我陪朋友進海螺溝,到了索道下站,四周全是濃濃的霧氣。我心想:完了,這次又什么都看不見了!
由于朋友們多數(shù)是第一次來,就此回頭說不過去,只得帶著郁悶的心情陪他們上纜車。纜車運行約十分鐘后,居然像飛機穿過云層般鉆出了濃霧。
那一刻,腳下是升騰翻滾的云霧,周圍是溫暖流淌的陽光,蓬松蜷曲的云朵散布在群峰圍成的柵欄邊沿,讓出一大片藍天給白得耀眼的貢嘎主峰。抬眼望去,在群峰和云朵的襯托下,坐佛狀的主峰禪意深沉,安詳中透著一股不容揣度的清高。連著冰瀑的冰川上鋪著雪,雪面上零星散布著許多映著天空的冰川湖。
朋友們爭相把手機、相機伸出纜車小窗拍照,似乎無須構(gòu)圖對焦,只要按按快門,撞入鏡頭的都是好景。正當(dāng)此時,有人一聲驚叫:看啦,佛光!
纜車下的霧氣上,陽光折射出一個紅黃相間的綽約的光圈,而我們乘坐的纜箱的影子,就在光圈正中。這“佛光”圈住的纜箱之影,伴著我們一同上行,直至沒有云霧的高處。
我又被第一次看見仙乃日神山時的那種感覺緊緊裹住,不由冒出來一句:真想哭。
旁邊一位朋友搭話:我已經(jīng)哭了!
出于職業(yè)本能,我的同事,此行的導(dǎo)游開始了她的工作:你們真是有佛緣之人呢,貢嘎神山把所有的美都展現(xiàn)給你們了,連我都是第一次看那么全呢!
我不知道她說的是真是假,但我知道如果天氣不好,她還有另一套說辭安慰客人。
一位女作家在第二次到海螺溝之后,發(fā)了這么一條微信:面對神奇的大自然,如果第一次你哭了,第二次繼續(xù)哭吧。否則臉皮就厚了。
我猜她也算導(dǎo)游所講的有佛緣之人,因為兩次來,貢嘎山都給了她哭的理由。
她的另一條微信是關(guān)于海螺溝冰川的:海拔最低的冰川,滄桑,冷酷,泥沙俱下,石頭的面貌……另一種帥氣,另一種溫柔。冰的心,你愛它,它就晶瑩剔透。
敏銳的感知,讓她結(jié)識了真正的海螺溝冰川。其實在堆積的泥沙之下,冰川體潔如玉,厚度從幾米到幾十米再到一兩百米不等。如果敢于涉險下到冰川上,在冰川運動拱起的冰塔和冰川暗河沖出的冰窟前,你就會看見冰川穿越時空、見證洪荒的“另一種帥氣,另一種溫柔”。海螺溝冰川的心,不管你愛不愛,都晶瑩剔透。
由于以貢嘎山為主峰的橫斷山脈阻斷了從東南方向西進的暖濕氣流,在東坡的海螺溝區(qū)域形成了特殊的小氣候,貢嘎山主峰的天氣,常常以雨霧為主,嚴格意義上的晴天,一年不超過65天。這也是海螺溝旅游的美中不足。
源于此,海螺溝景區(qū)一幫人一直在尋找一個更高的觀景點,試圖穿透陰霾云層,給游客帶來更多的晴天,讓他們有機會從云上觀賞貢嘎山以及周邊的奇幻景致。近幾年,景區(qū)管理局局長譚智泉兩次帶隊考察,最后確定在貢嘎主峰正對面鵬程山上約4300米高的地方,再建一個觀景臺,當(dāng)然,前提是架設(shè)一條長4千余米的高空索道。遺憾的是,這兩次帶著探險性質(zhì)的考察,我都因事沒能參加。他們拍回來的資料里,高聳于連綿云海中的浴著朝陽的主峰,讓我感觸良多——山一直就在那里,你在云下時,他在云間,你到云上時,他在天邊。
兩次歷時數(shù)天的考察都遇到大雪,中途撤回不少身體較差的人,譚局長都堅持到了最后。第一次考察,一位當(dāng)?shù)伛R夫因促發(fā)疾病命斷高山。第二次,譚局長高山反應(yīng)昏迷,差點沒醒過來。好在隨隊帶著西洋參、肌酐、氧氣等急救藥物,讓同事們給搶救了過來。
后來聽他講那次經(jīng)歷,仍讓人心有余悸:耳邊有同事在不停呼喚,聲音像來自遙遠的地方,想回應(yīng)卻無力張嘴,好像身體都不是自己的了。朦朦朧朧意識到:死神來了!后來被灌了藥以后,那聲音才慢慢變得清晰,張嘴答應(yīng)那一刻,一下感覺到了身體的沉重與酸麻。這才確定自己死不了了!
他還說:從鵬程山看那些以前從沒見過的大美風(fēng)景,深深體會到了人類的卑微與渺小。那一刻,心底還真不懼怕死亡。如果必須死,作為海螺溝“溝長”,死在云層上的貢嘎山前,不失為一件快事。
架設(shè)索道的前期工作需國家林業(yè)部和建設(shè)部審批,道路雖然漫長而艱難,但在各方支持下,還是在一步步向前推進。今年5月法國和德國的索道專家受邀前來實地勘查,我主動申請帶隊上去。恰逢《貢嘎山》雜志的美女編輯擁措也正催我完成一篇關(guān)于海螺溝的文字,我想如從鵬程山下來后動筆,一定可以寫得更好。但因之前半個月連降大雪,山道被積雪所封,未能成行,勘察工作不得不延后。遺憾之余,我暗自許了個愿:在索道架設(shè)好、大量游人上去之前,一定要用雙腿走上去覲拜云上的貢嘎。如果能哭一場,排解排解心中平日積聚的郁氣,那是最好不過。
我的好友,記者唐闖曾這樣評價康巴人:一群有少年情懷的人。盡管這個評價包含的不只是褒揚,但我卻十分認同,并由此聯(lián)想到貢嘎山和海螺溝。我覺得,它們也和康巴人有著相通的情懷。
從正能量的角度,少年情懷的關(guān)鍵詞應(yīng)該是:生長、健康、單純、向善、直率、俊美、灑脫等等。此時此刻,我想再加兩個詞,不管是否與前面那些詞詞性相容,我都一定要加上。這兩個詞就是“云上”和“冰心”,不為別的,只為我所愛的貢嘎山和海螺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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