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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谷

甘孜日報    2016年03月21日

    ■伊熙堪卓
    雍牧推開企圖抓住她手的大人們,嚎哭著跑下坑坑洼洼的機耕道時,我在心里咒罵了一句:
    “該死的噶色,你去快活吧!扔下你年幼的女兒一個人好好快活去吧!” 
    那時候,一陣巨大的狂風吹過山谷,我望見噶色要嫁去的河對岸仿佛就在眼前。
    實際,人都說到那里要走整整一天。 
    噶色舉行第二次婚禮的時候,我讀高中。一個處于青春期,對于人生尚沒有任何規(guī)劃,心理年齡只有十歲的十六歲少女。 
    而今,窗外飄著綿密的細雨,空氣不合時宜的清冷異常。 
    將近五月天了,康定依然這么固執(zhí)的維持著它的樣子,決計不肯與我衣櫥里已經(jīng)掛出來的絲綢、雪紡和長裙們妥協(xié)。 
    我喝著枸杞大棗茶,思念正在成都瘋玩兩歲的兒子,故鄉(xiāng)忽忽躍入腦海。 
    想來第一次與噶色見面,她依然是待字閨中的大姑娘,而我跟隨父母工作調(diào)動回到故鄉(xiāng)。 
    父親命我叫姐姐,我看著眼前這個跟漂亮無關(guān),傻呵呵笑著聲音巨大黑黑的鄉(xiāng)下姑娘,鄙夷心躍然面上。 
    她眼睛小而腫泡泡的,頭發(fā)梳得溜光,頭上搭著家鄉(xiāng)藏人習慣的半舊黑色繡花頭帕,腰間圍著兩片舊舊的黑色繡花裙布,一雙白膠鞋鞋面與塑膠底相接的地方,泛著難看的黃色印記,臉上似是抹了豬油溜光發(fā)亮,不時用手掌抹著鼻涕又揩在圍裙上。 
    父母單位分房后她隔三差五會來家里吃飯。 
    她來縣城賣菜、賣梨、賣花椒、賣核桃,賣一切鄉(xiāng)下能產(chǎn)生經(jīng)濟效益的農(nóng)副產(chǎn)品,中午便不請自來,在家中吃飯喝茶,然后繼續(xù)上街賣掉背簍里沒有買完的東西,然后慢悠悠回家。 
    她是父親三哥的女兒。 
    小時候我總覺得父親怎么可以允許自己的老家在如此高遠的山上。 
    那時,尚不通公路父親的老家中路,離縣城不遠,卻要沿著一座高大陡峭的山由山腳慢慢爬上山頂。 
    縱是對生存環(huán)境不大挑剔的我,也覺得去那里玩上一回是件不美的事。 
    最潑煩的是第一次去鄉(xiāng)下,噶色指著頭頂望不見巔峰的山對我說:“快了,就在前面那個山梁過去。” 
    等我滿懷期待才發(fā)現(xiàn),那是一個永遠也到不了的山梁。 
     噶色用一個看不見的目的地當做胡蘿卜,掛在我這個城里來的驢子的鼻子前,我只得在奮力掙扎與期待中,被她哄騙著慢慢哼哧哼哧爬上山去。
     第二次結(jié)婚后,我再也沒有見過噶色。 
     我不關(guān)心她,無所謂她嫁或不嫁,無所謂她從河岸這邊嫁到了對岸,而這兩岸兩兩相望,都在接近大山頂端的地方。 
     我是喜歡她第一任丈夫的。 
     那是一個脾氣溫和、長相頗是俊美的男人,有著一雙凹陷的大眼睛、高挺的鼻梁,卷曲的頭發(fā)。 
     三伯父退休后兒子頂了班,噶色自然變成了當家人,女婿入贅便是伯父家的頭等大事。 
     暑假放假,去鄉(xiāng)下玩,與村里的青年男女在一起廝混,那哥哥常與我們坐在一起,流利的講著漢語,更奇異的是他會吹黑管,曾經(jīng)在縣烏蘭牧騎演出隊里既跳舞唱歌也擔任伴奏。 
    我之所以喜歡他另一緣由是,父親有位同鄉(xiāng)叔叔在自治州歌舞團里擔任黑管演奏,很是英俊,眼神里總?cè)粲兴茻o漂浮著淡淡憂傷。他一生不曾結(jié)婚也沒有孩子?;剜l(xiāng)來,見我在鄉(xiāng)村瘋玩十分喜愛,常抱著我跟父親在露臺上聊天喝酒,偶爾也把帶來的黑管取出給大家吹奏。 
    因為年幼我聽不出那都是些什么曲子,只覺得喜愛叔叔的溫和與憂傷。 
    怪異的是,由頭至尾噶色表現(xiàn)出令人不可思議的抗拒,我對她的抗拒嗤之以鼻,一個懂吹黑管的男人,看上丑得天安門快降半旗的噶色,她似乎應(yīng)該做夢都笑醒。 
    彼時,我的年紀不夠資格討論男女問題,反正那是噶色的事,我問過幾次,她只木頭木腦說不喜歡,我便也沒興趣再繼續(xù)討論這些話題。 
    雖是噶色不喜歡,在大人們合計聲聲中,婚禮還是照常舉行了,我們也傻呆呆在鄉(xiāng)下瘋玩了幾日。 
    很多年后,我在母親的故鄉(xiāng)見過一個寫詩的鄉(xiāng)村男孩,他坐在一座殘破的碉樓外,雙眸憂郁長發(fā)散亂。見著他我忽然想起那個會吹黑管的姐夫,似乎他們都應(yīng)該是由村莊剝離出身體的某個異物,與日升月落、雞犬相聞,時光從來不曾挪動的村莊格格不入。 
    木頭一樣的噶色是千百年來村莊中最普通的一塊頑石,所以生完女兒,她像是給三伯父交差,頭也不回的跟姐夫離婚了。 
     那以后,我也再沒有見過那位俊美的哥哥,如今我已記不住他的長相,只潛意識認定他是帥的。 
     噶色嫁去對面山上,三伯父的兒子回來當了家。 
     我對這位表哥的鄙視遠遠超出了對噶色的無視,這是一個天生原裝的24K混世魔王。 
     從小偷雞摸狗、順手牽羊無一不做。 
     我們是城里來的客人,鄉(xiāng)鄰好客,只要見到都會拿出家里最好吃的東西滿滿當當?shù)娜o我。 
     他對此不以為意,經(jīng)常轉(zhuǎn)動著他詭譎的黑眼珠和狗一樣的鼻子,滿村亂嗅。 
     一旦有不幸的人家殺豬宰羊,他就故作好心帶我去玩,在人戶門口溜達一圈后,他手里就滿滿拎著大串肉塊、我不認識的下水、血腸什么的,氣定神閑的回家去。 
    那是鄉(xiāng)親送給我這客人的禮物。 
    他卻拎著他的計謀帶著毫不知情與之共謀的我心滿意足回家去,然后安排噶色在大灶上抹鹽燒烤,狼吞虎咽的大嚼。 
    我看著那些鮮嫩還淌著血水的東西惡心不已,但那家伙就可以毫無廉恥把這些東西吃成人間極品,仿似在他嘴里這世上就完全沒有難吃這一說。 
    偶爾,他會問我從城里帶了什么零食回鄉(xiāng)來,在檢閱完我的零食后,他會選擇一些不易察覺的包裝下手,因為太過明顯的拿到東西,伯父會毫不留情的飽揍他一頓。 
    頂替伯父的班去云母礦上班后,他的頑劣已經(jīng)如同在爆米花機里倒入的超量玉米,膨脹到完全無法掩蓋。不好好上班不說,長期酗酒令他幾近神志不清。一日,酒醉后他搶劫到了5元錢,那是一包香煙的價錢,可惡的是他還將受害人毆打一通,由于性質(zhì)惡劣被判了兩年。 
    三伯父家就此榮耀的成為了親戚朋友眼中最可悲可嘆的人家。 
    事實上,以父親當時的身份,賠償和庭外和解應(yīng)該可以輕易解決問題,父親卻決計不肯為他說情,只說必須讓他老老實實被判一次方會痛改前非。 
    父親一生正直,生前但凡提到表哥便暴怒不止。 
    判刑后,格絨的工作徹底與他分了手。一直忘了提及,表哥的大號叫格絨,那時候我實在厭煩他,經(jīng)常想不起他叫什么名字。 
    刑滿后,他帶著一本城市戶口灰溜溜回到鄉(xiāng)下,噶色離婚也散居家中。 
    以三嬸的見識,認為兒子當家理所當然,噶色離婚了,便須得再找戶人家將她嫁出去。
    聽聞鄉(xiāng)下傳來這類風聲,我倒為噶色憤憤不平起來。 
    鄉(xiāng)村的混賬邏輯永遠是男孩是父母的人生第一。 
    這些房屋通常是給家里的兒子修建的,人們不管女兒如何勤勞,兒子是混賬逛鬼,房屋必定建給兒子。我母親也因為擔憂格絨把伯父家敗光,極力勸說了幾次,無奈三嬸執(zhí)意不肯只得作罷。 
    盡管噶色不漂亮、聲音難聽又婆媽,但她十分勤勞這點毋庸置疑。 
    父親自幼遠離故鄉(xiāng)在千里之外工作,所以一旦調(diào)回故鄉(xiāng),便極力讓孩子們與他的故鄉(xiāng)親近,每每節(jié)假便送我去鄉(xiāng)下玩。 
    我在城市生長,無論身體或心理不自覺會將鄉(xiāng)村規(guī)劃在自己生活之外,仿佛那只是旅途的某個目的地,且在鄉(xiāng)下沒有任何玩伴,最有趣情況便也只是跟各位表姐去擠牛奶、磨面粉、看牲畜圈里的小牛、小豬、小羊吃食,偶爾也跟歲數(shù)相差無幾的侄兒們在田野里瘋跑一陣。 
    大多時間,噶色便大狗一般忠實陪著我,我吃不慣鄉(xiāng)間的食物,每次她都會在大灶上單獨燜米飯,炒幾樣她們永遠無法染指的菜肴給我,偶爾也變戲法似的從懷里摸出一只漂亮的蘋果或梨遞給我,那是她舍不得吃,躲過格絨表哥重重包圍藏了又藏留下的。 
    我則無所事事的跟她去背肥料、看牛兒、摘野花、望著黃昏天空的歸鴉發(fā)呆。 
    某個天氣晴朗、暖陽高照的冬日清晨,我爬上藏房屋頂,躺在干燥的麥垛上,她便緊緊跟在后面端著滾燙的酥油茶、剛出鍋的小麥饅頭和香豬腿肉,像護犢的老牛一樣,安排我在屋頂吃飯。 
    那是我與她相處最愉快的時光,以至于成年后,如若某晚失眠,我便會冥想那些清晨,干麥垛散發(fā)著陣陣清香,陽光暖暖的照在我的眼角眉梢,天空仿佛從來不曾留下云朵,花喜鵲在樹葉落盡的枝頭一聲聲輕快歡叫。 
    送來一壺滾熱的茶后噶色匆忙下樓,我則繼續(xù)邊吃邊躺著仰望碧空。 
    小豬小羊小牛哼哼嘰嘰在圈里等著噶色喂食,伯父與三嬸都在睡眠中,整個村莊剛剛蘇醒…… 
     噶色嫁去了山谷對面。 
    那時候,她女兒雍牧已5歲有余,小女孩嚎哭著從家里一直追著母親的送親隊伍跑到了山腳下。那以后,雍牧是三伯父一家磕磕絆絆養(yǎng)大,后來同時考上三所國內(nèi)知名的音樂學(xué)院是后話。 
    很難想象一個5歲的孩子哪里生出如此大的力量,竟從這般高的山頂追至山腳,而后又被村里人抹著淚拖回山上,而那時我是如此憤怒,可是那怒火卻不知該向何處燃燒。 
    置于山谷,羊腸小道繞過眼簾。 
    梨樹、蘋果樹、各種樹木風情萬種微風中搖曳,炊煙裊裊升騰在如夢似幻的藏寨頂上,田野青綠新苗層層如氈,處處風景如畫,我卻欲哭無淚。 
    多年后帶著1歲的幼子回鄉(xiāng)祭拜父親,如他生前所愿,父親的骨灰安葬在距離祖屋不遠一處清幽寧靜的處所,在外工作一生,父親回歸到自己的故鄉(xiāng),祖屋里住著的已是與這脈血液無關(guān)的人們。 
    但他們依然是親人,幫助打理著所有離去故人的墳塋。 
    格絨表哥已有一雙懂事的兒女,出獄不久他便戒了酒。見我們拿錢給三嬸也只難為情的撓著后腦勺漲紅了臉。此時,三伯父去世亦兩年有余,三嬸已然一介老嫗。 
    格絨用菜盒子給我們做出一桌豐盛飯食,端上來便站在旁邊招呼著添飯續(xù)茶。 
    我再沒見過噶色,聽聞她又生了兩個孩子,如今的丈夫善良樸實,曾為雍牧在音樂學(xué)院的學(xué)費花掉了家里僅有的幾千元存款。 
    如此看來噶色的家境終究不堪,她卻從未給我們?nèi)魏坞娫拰で髱椭?。我們姊妹也只得把精力投放到對山谷這邊三伯父家和其余幾家親戚的扶助。 
    為人父母后,回想噶色當年出嫁,再沒半點厭煩她的心,似乎也漸漸體味到一位母親的感受。將兒子擱在成都,我常以淚洗面,想來我有多愛兒子,噶色便有多愛雍牧。 
    倒是噶色大概至今也認為我是嫌棄她的,嫁出去便如斷線的風箏再沒了音訊。 
    縱使噶色不知,我依然會告訴兒子,山谷兩邊星星點點的村莊里,那是我們?yōu)閿?shù)不多的親人們愛著且活著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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