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蘇子
50年代的康南高原。部隊營部的院子里，面對面擺了兩排簡陋的長凳，左邊一排擠著坐了幾個身穿藏服的姑娘，有的扯著衣角，有的低頭不語，有的不停搓著雙手，顯得格外拘謹。右邊一排整整齊齊坐著幾位青年軍官，各個挺直了腰板，目光朝前，雙手放在雙膝上，一本正經(jīng)。
縣委的一位干部和部隊一位首長模樣的領導坐在中間凳子上，講了一些話便切入正題，向幾位姑娘一一介紹了青年軍官后，便自作主張地給幾位男女青年配對。面對這突如其來的情況，姑娘們個個目瞪口呆，瞬間漲紅了臉。要說幾位姑娘都是參加了工作隊的進步青年，平日里騎馬打仗、做群眾工作，各個和男人一樣勇敢?？山裉爝@場景，讓姑娘們不知所措，沒了主張。有根和阿西就是其中的一對。
人的姻緣有時真的不可思議。倘若不是那個特殊年代組織安排，天南地北、相距萬里、藏漢兩地的他（她）們無論如何也走不到一起。有根來自晉中山區(qū)，一個充滿英姿帥氣的軍人，還是一名軍醫(yī)。因家中獨苗，取名有根寄望后代有續(xù)。阿西是地地道道的藏家姑娘，長得清秀但膚色較黑，連漢語都說不好。
那天從營部回到家，阿西傷心地大哭，告訴阿媽自己根本不認識那個軍官，突然就要結婚了，感到好難過。阿媽聽了也莫名其妙，從來沒聽說過公家還要包辦婚姻。可阿西是組織的人了，應該聽組織的。組織上的人說他們幾個青年軍官出身貧雇農，從北方征戰(zhàn)一路南下，又歷經(jīng)千辛萬苦進藏，都快三十的人了還沒對象，大家都是革命同志，藏漢一家，經(jīng)過組織審查，認為可以結合。希望珍惜革命感情，組成家庭，這也是組織交給的光榮任務。阿西沒多少文化，但她懂得服從組織安排的含義。可她又一時無法接受這個現(xiàn)實。她還沒有準備好嫁人，就要面對一個比她大好幾歲，來自遙遠的漢地，操著一口她聽不懂的山西話、看上去幾分威嚴的漢族軍官。那位軍官和自己完全不同的白皙的膚色都讓她感到陌生不安，她不知道接下來如何與他相處、生活。她感到害怕。她問阿媽，會不會讓她跟那個漢人軍官去內地？她該怎么辦？說著眼淚又不由自主地溢滿眼眶。阿媽沒文化，卻是個懂事理的人。她說，漢人也沒什么不好，你阿爸祖上就是漢人。解放軍是毛主席派來的菩薩兵，毛主席派來的肯定是好人。
阿西有些無奈地接受了命運的安排。后來，阿西對有根慢慢有了些好感。但還是感覺不如當?shù)夭刈迥凶幽敲达L趣開朗，有根太過嚴肅沉默。以至于后來幾十年，有根也沒改變嚴肅固執(zhí)的脾性。阿西也將就了他幾十年。有根倒也挺會關心人的。每次阿西來營房，有根總是特意拿出部隊特供的罐頭、餅干招待阿西。這些東西阿西從未見過。看到阿西的手又黑又糙，有根打了一盆熱水，在營房院子里，用漢地的香皂幫阿西使勁搓手，洗去老痂痂。他希望阿西在他的影響下，改變一些不良的生活習慣。比如，勤洗手、剪指甲、常洗頭、晚上睡覺要洗腳等等。可阿西感到這樣太麻煩。再說天天在鄉(xiāng)下跑，住在老鄉(xiāng)家，哪有這個條件。不過，那香皂的味道確實讓阿西喜歡。每次洗完手后總忍不住悄悄聞聞手上的香味。
因為幾個軍人都是大齡青年，加之艱苦的斗爭環(huán)境，部隊和地方組織張羅著，很快給他們幾個舉行了簡樸的結婚儀式。從此，有根和阿西成為夫妻。
后來的歲月里，兩個人聚少離多。阿西在鄉(xiāng)下負責組織鄉(xiāng)里的群眾民主改革，搞宣傳發(fā)動，走村串戶，沒日沒夜地工作。偶爾遇到土匪襲擊，還要隨時參戰(zhàn)或轉移。就在部隊還沒到這里前，一次各區(qū)工作隊領導秘密到縣委開會，情報泄露，土匪包圍了整個縣委大院，硬攻不成便軟困，斷了足足一個多月的水，還切斷了糧源。先行突圍的幾個人都被殺害。阿西和所有被困的人硬是堅持到最后，不得不喝自己的尿維系生命。終于等到救援的部隊趕來才被解救。當阿西回到家時，阿爸阿媽竟然沒認出她來。
眼下斗爭形勢復雜，鄉(xiāng)下生活艱苦。阿西已經(jīng)有了第一個孩子，可無暇照顧，遇到情況緊急，背上孩子、跨上馬就得走。顛簸不定的生活，阿西無奈只得把孩子寄放在當?shù)乩相l(xiāng)家。偶爾路過時去看看。有根隨部隊輾轉，根本顧不了她和孩子。可經(jīng)常會托工作隊的人捎來一些部隊上分的白糖、餅干等。于是，阿西的孩子從小就能吃到一些別的孩子吃不到的好東西。
冬去春來，星月流轉。有根和阿西先后養(yǎng)育了三個女兒，一個兒子，正應了他名字的含義，回報了他的祖上，老根家有后了。有根依然干著本行，隨部隊轉戰(zhàn)南北，四方為家。阿西依然在地方工作，已經(jīng)成長為當?shù)匦∮忻麣獾幕鶎宇I導干部。后來，部隊遷移，阿西跟隨丈夫到了內地，總算一家人在一起了。可阿西真的不適應內地生活，潮濕的氣候讓阿西落下了風濕性心臟病，加上早年鞍馬勞頓，缺少營養(yǎng)，生了幾個孩子，身體骨越來越差。最終，為了阿西的身體，有根決定舉家回遷，在內地工作了十年以后又回到了阿西的老家。這算是有根為阿西做出的一次最大犧牲。
有根繼續(xù)在駐軍醫(yī)院工作。阿西在縣上一個部門擔任領導。阿西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尊重有根，謙讓有根。因為，她知道有根是為了她，才從內地又返回高原，放棄了內地優(yōu)越的工作生活環(huán)境。她不再為他古怪的脾氣上火。遇到有根發(fā)火或生悶氣，阿西會以自己的方法對付，那就是認真地與有根同志談話，然后轉身去做別的事，不招惹他，等他氣消后開個小玩笑化解。
有根也有情感柔弱處。那年他離休，他知道自己就要離開戰(zhàn)斗了一生的部隊，心情特別沉重。部隊首長找他談話，問他是愿意把關系繼續(xù)留在部隊，還是轉到地方？有根毫不猶豫地說留在部隊！他無法想象離開母親一樣的部隊，他該如何活下去？他從小沒了娘，十幾歲就跟上了部隊，南征北戰(zhàn)，是部隊培養(yǎng)了他，給了他事業(yè)和家庭。
幾十年了，他一直把部隊當做自己的母親，他太熟悉軍營的一切。他無法割舍這段情結?；氐郊?，有根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傷心地哭泣。仿佛一個被母親遺棄的孩子，突然沒了家。阿西從未見過有根流淚，一下懵了。她使勁敲著房門，怕有根出事?？捎懈婚_門，哭聲凄厲感傷，像個孩子。阿西站在門外陪著流淚。她說太理解有根的心情了。
回到阿西的老家后，他們蓋了自己的房子，在一塊荒坡上建起了新的家園。老兩口辛勤勞作，幾年下來，院里果樹成林，鮮花盛開，瓜果飄香，雞鴨成群，一切自給自足。一家老小過著其樂融融的日子。阿西在幾個孩子都成家立業(yè)后也退休了。他們從此在家里操持家務，為兒女們守護著這個共同的家園，隨時等候著兒孫們回家。有根和阿西在那里度過了人生最幸福的時光。
阿西病了，有根說是肺心病。好在有根是醫(yī)生，部隊醫(yī)院也在附近。阿西吃著有根開來的藥，時好時壞。有根親自在家為阿西打針服藥，細心照顧。四年過去了，阿西終于扛不住病魔的折磨，有根也無回天之力。進入彌留之際的阿西，深情地望著丈夫，這個讓她牽掛一生、相依相靠的人，艱難地說了一句：謝謝你了。而生前阿西留給孩子們的囑咐是，照顧好你們的父親，別讓他一個人流落外地。
阿西走了。帶著她對丈夫和兒女的深深眷戀走了。她走得很安詳。
有根為阿西在縣城公墓里選了一塊墓地。親自為她培土立墓。每當清明或外地工作的孩子回來，他都要親自帶著他們去給阿西掃墓。
有根命好，硬朗朗地活到了86歲。孩子們履行了阿西的囑托，一如既往孝敬和愛戴著有根。在阿西去世近20年后，終因老年性疾病醫(yī)治無效，在內地的部隊醫(yī)院辭世。生前遺囑，死后不開追悼會，不進公墓，不樹墓碑，把他的骨灰送回阿西的家鄉(xiāng)，灑向山川、河流······
天堂里，有根和阿西相會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