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敏
隔著玻璃看窗外的陽光,除了燦爛就是無邊的溫暖。
走出門來,冷便無聲無息穿透一層疊一層的包裹,在肌膚上輕叩一下,就串進骨頭,肆無忌憚侵襲身體的每一個骨節(jié)。
正午的太陽被胡楊樹枝分切成碎片掉在小路上,一點,一點,一地的金色是唯一可以購買這片楊樹林的財富,只有烏鴉是這些財富的擁有者,它們從地上拾起陽光,飛起,落到枝梢,一點,一點的金色就被鑲掛在胡楊枝上。
如要從天空附視人間,會是怎樣的璀璨?可我不是烏鴉,飛不上天,我在人間。
從樹根仰望,藍天還是昨天的,白云也許是前天的。
最好的景色是群鴉飛旋,最美的聲音是鴉鳴出的蒼涼,稻城的蒼涼,也是人間的。
胡楊樹上掛有經(jīng)了風霜的衣裳,一件紅,一件黃,另一些卻已失去顏色。
從林間遠遠看出去,胡楊樹的縫隙里散布的藏家,每一家都是一座城堡。
若來世可以做石頭,愿做稻城的石頭,可落在遼闊的山野,可沉在冰河的底下,也可鑲在這神秘的城堡一面墻上。
雄登寺。紅衣喇嘛點亮酥油燈。
大殿之外,一座連著一座石頭筑的僧舍在暮靄里隱約出世外蒼茫。
有時我是人,吃五谷雜糧,沽名釣譽,猥猥瑣瑣。
有時我是神,行俠仗義,心若蓮花,悲天憫人。
若有佛緣,修來做這僧舍上一塊石頭,每日念經(jīng),喝酥油茶,吃糌粑,抬頭看山頂日出日落,低頭便是稻城無盡蒼茫。
冬天的稻城,只有簡單的枯黃,只有真實的安寧。
冬天的稻城屬于求寂者,屬于走在時間側(cè)邊的我。
順著凍傷的河水走村莊,岸上,那些經(jīng)風沐雨,生死不休的胡楊樹,沉默著。
扎沖村,一個王,正在建他的石頭城堡。
建到一半的墻如傳說中的古堡,二樓木窗漆著黑色,這座在建城堡的三面,都有人排在一根修長木頭做成的梯子上,向上傳石塊,一塊一塊傳上去,一塊一塊壘成高墻,三面都有莊嚴氣派的木門,漆黑色,映出灰白的石墻。
院子是石塊砌的,牛羊圈是石頭圍的,石圍外面是翻耕過的青稞地,收割過的茬一半掩在土里,一半露著,一陣風掠來,掃起塵粒,天地之間是灰蒙蒙的塵緣。
建房的人們,哼響的勞動號子,如佛音,穿過塵世的來來往往,莫名地叫我安定。
我盤腿,與粗獷的,剛健的,爽朗的康巴漢子們坐在翻耕過的青稞地上,這些稻城的王,衣上沾著生活的灰顏,臉上印著風刀雕刻下的歲月,他們的愛都藏在皺褶里。敞著襟的短袍露出細碎的羊毛,溫暖掛滿他們的胸懷,高山一樣的高,草甸一樣的綿延。
這些稻城的,扎沖村的,康巴人的感受,像空氣中的冷,不化成水,亦不結(jié)成冰,只牢牢盤結(jié)在心上。或許一年一年地生長著,一年一年地盤結(jié)著,至到終結(jié)。而終結(jié)的是水?還是冰呢?
胡楊樹以冬天的姿態(tài),堅貞不渝地守著堤。
沒有橋,對岸有回稻城最近的路。我坐在河邊等橋,等不來橋,就等精衛(wèi)來填河。
雪山,河流,村莊,草甸……
藍天,白云,夕陽,雄鷹……
如果省略春夏秋,而你,愿意在花落葉盡的時候,坐在山巒側(cè)邊,你就可以聽風嘯,鴉鳴,水在冰層下的細語。
這才是稻城,是人間,沾著紅塵,卻眾神佑護。
我要去紅草灘。
我知道水涸了,草枯了,賣門票的都撤退了,我就是想陪陪紅草灘的破碎。太過完美,是需要破碎,你們看紅草的紅,我看自然之神。
這條路通向三堆,也通向云朵。在稻城一朵云就可以遮蔽一座山,只要肯等,一陣風就會送陽光出來。
村莊與扎沖相同。吉乙村口的轉(zhuǎn)經(jīng)塔,風把經(jīng)幡掀動,古銅色的經(jīng)筒有一雙雙枯槁的手在轉(zhuǎn)動,我加入進去,經(jīng)筒轉(zhuǎn)動著多少祈禱的愿望,虔誠的人心存美好。心存善美的人,是有信仰的人,理想就在前方。
紅草灘只有塊陳舊的招牌佇足在路邊,水已逝去,紅草已老。只有石頭信守著地老天荒,??菔癄€的承諾,不離不棄。
人在稻城,心就可設個悼念會,主持人可以是你,也可以是我,追憶的人可以是我,也可以是你。如果思念是刀,可以殺人,你已經(jīng)碎尸萬段,死很多次了。如果思念是砒霜,我也早已中毒,身敗心亡。
可我們都活著,活著信守等待,活著彼此放棄,活著愛,也活著恨。
在稻城,世上便無人需要思念。
近神,藍天有多高心就有多遠,雪山有多潔心就有多白,石頭有多堅心就有多韌。
我想在紅草灘留個影子,坐在一塊石頭上,石頭是石頭山上的頑石,紅草是太虛幻景里的絳珠仙草,五百年,修來的不過是春夏秋里隔水的相望。只有冬天,紅草可以以死的姿勢倒在石頭的懷里。
路上無人,鳥也沒有一只飛過,返回,順風,風就一路送我。
一個放牧的老人向我伸出手,掌心向上,用半生的漢語說扎西得勒,我把冰冷的手,放在老人手心,溫馨彌漫了整個冬季。
在稻城,靈魂安寧,人不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