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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放

甘孜日報    2023年11月09日

◎黃孝紀(jì)

十多年前,村莊最后一頭耕牛被賣掉。從此,作為傳統(tǒng)農(nóng)耕的符號,牛從故鄉(xiāng)的田野上消失了。那些山野間曾經(jīng)響起的牛鈴,那些夕陽下絡(luò)繹歸來的牛群,那些沉默的犁耙,那些不時吆喝幾聲的耕田人,仿佛風(fēng)暴里的落葉,正加速向著時光深處飛逝。

在我的童年時代,村里的四個生產(chǎn)隊,都各有八九頭耕牛,水牛黃牛都有,水牛無論身材還是犄角要比黃牛碩大而健壯,數(shù)量也更多。各隊建的牛欄,地點不一,有的靠近村北山邊,多數(shù)在村南的禾場旁,各自成排,每間能關(guān)進(jìn)一頭成年的公牛或兩頭黃牛。村中一條石板巷子,因巷口的幾間瓦舍一度關(guān)過牛,得名牛欄巷,這也是故鄉(xiāng)唯一有確切名稱的小巷。

牛既多,放牛人自然也多,丙成、國常、國杏、庠付、國皇、衛(wèi)國、家和、付和、良勝……我如今都能一口氣報出一長串名字。生產(chǎn)隊挑選放牛人,多基于這樣的考慮:首先要有耐心和責(zé)任心,其次適當(dāng)照顧勞動力弱的困難家庭。在以掙工分為要務(wù)的集體農(nóng)耕時期,放牛工分低,村里的放牛人要么是老者、體弱者,要么是少年或幼童。各隊的主要勞力,少有放牛的。小時候,我家在青磚黑瓦的老廳屋居住,同住這棟帶天井的大宅院還有四戶,眾多的男孩里,付和比我大三歲,他從小就放牛,我尤其喜歡跟他玩在一起。

一年中,耕牛有兩段時間最為辛苦,春耕和“雙搶”。這些日子,放牛人天未亮就得早起,到牛欄牽了牛去牧放,江邊,山嶺,青草越豐茂的地方,就越往那里去。待生產(chǎn)隊吹哨子出早工時,他們已趕著肚子吃得圓圓鼓鼓的耕牛回來了,將牛交給犁田人。中午時分,犁田人回家吃午飯,放牛人得及時去田間牽了牛,到江邊牧放,讓水牛泡水。傍晚犁田人收工,放牛人接過耕牛,要放到天黑,才趕回牛欄關(guān)好。

盛夏“雙搶”,天氣炎熱,牛的勞動強度更大,體力消耗嚴(yán)重。為及時補充牛的體力,每天上午,放牛人還得到地里割紅薯藤,抱到田間來喂食。不過,割紅薯藤有講究,只割伸展到園土邊上的,若是割土中間的,會導(dǎo)致紅薯減產(chǎn),要被生產(chǎn)隊干部和社員責(zé)罵。這期間,各隊還會安排婦女釀甜米酒,一缸一缸擺放在生產(chǎn)隊的禾屋里,由放牛的人每天中午裝半桶子,用竹筒灌給耕牛吃。曾經(jīng)多次,我跟著付和走在烈日下的田埂上,兩人不時抓一把甜酒吃,香甜又開心。

當(dāng)早稻和晚稻插下田,耕牛閑下來了,放牛人的日子不再那么忙碌,變得悠閑起來。通常情況,早飯過后,放牛人三五個一起,趕著一大群水牛黃牛,沿著石板小路出了村,過了橋,到對門嶺和東茅嶺一帶放牛。一路上牛鈴叮當(dāng),好不熱鬧。村中許多男孩,也常跟著牛群上山撿柴。我那時同許多頑童一樣,也喜歡嘻嘻哈哈爬牛背騎牛。不過,我不敢騎大公牛,只敢騎溫順的老母牛,或半大的小牛。只是小牛易受驚,才爬到它的屁股上面騎著,它一跑一蹦,人就滑了下來,有時仰天倒下,摔得頭痛眼花。

牛在山間自在地吃草,放牛的一群人或坐在涼亭里打撲克,或在林子里撿柴、割茅草,消磨著時光。他們是不回家吃午飯的,山間的野果,山邊園土的四時物產(chǎn),有他們聊以果腹的東西,即便餓著,對于山里人來說,也習(xí)以為常。有時,愛斗的公牛,聽到遠(yuǎn)處的大公牛叫,會狂奔著沖出牛群,跑去斗架,異常兇猛。兩牛相見,分外眼紅,斗得牛角啪啪響,難分伯仲,要斗到一方落荒而逃,勝利的一方追趕很遠(yuǎn)才罷休。這緊張又刺激的場面,也增添了放牛時的樂趣。

太陽西斜,在山間放了一天的牛群絡(luò)繹回村。一些牛背上,綁著干柴捆,或者茅草捆,那是放牛人的額外收獲,茅草用來墊牛欄。牛群經(jīng)過的路上,不時會落下幾團(tuán)大糞,黑磨盤一般,或被拾糞人用竹篩裝了去,或成了屎殼郎的豐盛大餐。許多時候,放牛人還會給牛套上藤條或篾條編織的嘴套,以免它們啃食路邊的園土作物或稻田的禾苗。

到了村前的江邊,水牛們變得興奮起來,擁擠著,紛紛走下江岸,淌水前行,江面一時水花四濺,水聲喧嘩。在水深的地方,牛兒舒舒服服地浸泡著,不時甩動尾巴,晃幾下腦袋,嘴巴不停地反芻著,目光明亮,神態(tài)安詳,喜愛叮咬在毛皮上的牛虻也飛得沒了蹤影。放牛人要等它們泡足了水,這才吆喝著,驅(qū)趕上岸,沿著田間的石板小徑,浩浩蕩蕩向著雞鳴犬吠的村莊走來。此時,裊裊的炊煙已升騰在家家的屋頂。

童年里,我也曾希望父親能從生產(chǎn)隊領(lǐng)一頭牛讓我來放,但一直沒被父親答應(yīng)。其實,父親之所以如此,源于他童年的放牛經(jīng)歷。父親是遺腹子,六七歲時,因為家貧,他就去了十幾里外的一個名叫許家沖的村子給人家放牛。有一天,牛一時走丟了,他嚇得不敢回雇主家,夜里偷偷躲進(jìn)牛欄樓上的稻草堆。雇主不見人和?;丶?,也急了,第二天又到山嶺尋找,牛找到了,人卻依然不見,便打發(fā)人來告訴我的祖母。小腳的祖母哭哭啼啼,趕去那村子找她的小兒子。祖母在那牛欄旁的哭喊聲,讓父親聽出來了,他這才戰(zhàn)戰(zhàn)兢兢從稻草堆里鉆出來。母子兩個抱頭痛哭,祖母牽著父親的手說,一同回家去,寧愿母子討飯,也要在一起,再也不放牛了。每次父親講述他的這段童年遭遇,我們一家人都淚濕眼眶。

如今的故鄉(xiāng),已經(jīng)早就沒有了耕牛,也不再有牽牛騎牛的牧童了。那些放牛的辛酸與快樂,成了遙遠(yuǎn)的追憶,恍然如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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