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19年03月01日
◎南澤仁
立冬了,柳葉未見泛黃,冷風(fēng)卻裹緊了路人的衣裳。
我腳步匆促地穿過一條陰冷的窄巷子,一路上房子緊挨著房子,落地的影子像一道延綿的城墻,伸向回家的方向。巷口處,我又遇見了那個一年到頭只穿一件薄衫的女人,她用一段繩子拉著一部自制小拖車,嘰嘰呀呀的迎面走來。拖車上放置著幾個塑料瓶、幾疊紙殼和兩棵白菜。她自說自話,自顧趕路。有小孩經(jīng)過時,她忽然大聲念叨:哎呦,哎呦,這是哪家的孩子,也不扣扣子。那語氣揚著自足和歡愉。小孩駐足仰看她,她卻緊閉著嘴,面無表情,仿佛剛才的話只是聽風(fēng)說起。
她從不與人交會,只有遇見一位頭發(fā)花白的老人時,她會伸出雙手去抱住他的手臂,用腳尖輕叩他的腳后跟,然后垂下頭安靜地站在他面前。他伸出手為她捋順了額上的頭發(fā),說了聲:傻女兒!她這才拉著小拖車徑自離去。這場景我曾反復(fù)遇見好幾次,在夢里也夢見過一次,她喊他:爸爸。我知道,她是個懂得冷暖的人,只是并不在意季節(jié)這種形式。
卓朵河水又矮了一截,伴著它拍打河岸的聲勢,我輕聲哼唱起了叩鐘偈:聞鐘聲 ,煩惱輕,智慧長,菩提增,唵 !伽啰帝耶莎婆訶......只唱了一遍就走到了那座新建的大橋面前。我曾在許多個夜晚路過它時,去注視對面的一扇窗,有時透著冰冷的熒光,有時只有月光,到后來,我便不愿去看了。
幾棵碩大的柳樹叢中,我一抬頭,就迎來了那縷陽光,像一場久違的重逢,那般趕巧。院中的小花越開越小,到最后都退到了幾棵楓樹下,躲閃著最后的粉紅、暗紫和燦黃。八九十只鳥雀湊在草叢中啄食,我輕踩地面的腳步聲驚起它們齊整地飛向高處,像幾聲清脆的樂曲,井然有序的落在一段護欄上。我的老太就坐在院中的長椅上曬太陽,她用左手托住下顎,享受時光。
我朝她走去,我的影子先行跌入她的懷抱,像半棵樹撐開的陰涼。我遞去手,她當(dāng)作拄杖。我們緩慢地行走,二樓的家門是一段不近不遠的距離。五樓的婆婆在一樓窗外的一株紅苕花下安靜地細數(shù)一串骨質(zhì)佛珠,老太在她面前停下,我也停下。她抬頭看看我們又低頭去數(shù)佛珠,像是傾訴。他的兒子抱著一個大木箱子經(jīng)過,也停下,看著花樹下的母親。
她抬頭看兒子,兒子朝她微笑,有些贊許,有些憐愛。她露出一口粉嫩的牙床當(dāng)作微笑,回敬兒子,爾后,低下頭去繼續(xù)細數(shù)佛珠。家門口豎貼著的是對子,橫貼的全是祈請經(jīng)文,它們是登登阿珂貼上去的。每次來家念經(jīng),他都會抽取吉祥的一頁拿去復(fù)印后,貼在家門口,從上至下共有五六七頁了。上一次來,他自己在一張長卷的白紙上整齊的書法了幾排藏文,也要貼到門口去。他立在門口半響又拿著它回來問我,門上的可視眼有無用處。我說,基本上沒用,叩門就去開了,沒有瞄過。阿珂便用那張經(jīng)文蓋住了可視眼,我再去瞄它,雪白。老太從腰間摸出鑰匙,吐出嗬秋一聲,打開家門。戶外的陽光從陽臺的格子玻璃間潑灑進來,照著客廳的蓮花屏風(fēng),滿屋潔凈,清逸。
一回家,我就像一只貓一樣無聲地穿過陽臺,走進書房,隨手抽取一本書,埋頭去讀。老太偶爾走進來,又孤獨地走出去。隨后,她又走進來,用低沉的聲音對我說,寒冷最容易折損,每年立冬她都擔(dān)心自己會過不去。我抬頭,茫然地看著她的臉,我的愁緒和她的愁緒都在她眼角的皺紋里漫溢,我從不知道她會有這樣的擔(dān)心。
幾年前,一位肢體殘疾的算命先生曾給她卜算過,能活到九十高齡,也在父親過世那年提早為父親卜算,立冬,會路斷糧絕,需要放生,放許多生。我每到一處都會先去找菜市賣魚,買泥鰍,無數(shù)條生命一次次的從我手中滑入岷江、大渡河、青衣江.....余下的事,就是要好好地養(yǎng)著老太,像養(yǎng)著我的另一個孩子那樣悉心。我怕失去,怕一切都會成為往事。
夜,與人寧靜,所有的夢都在禪定。打開電腦,我敲打著一顆顆深青色的字跡,就像敲打著一塊凝結(jié)在湖面上的冰層,惟愿在寒冷的湖水中映照出一個溫暖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