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24年03月15日
◎羌人六
很多時候,
我就是我的土壤,
我就是我的道路
——題記
一
河流般無聲滑動的歲月在大地的皮膚上飛翔,它刷新一切,也席卷一切,我的身體,我的靈魂,我的欲望,我的焦慮,我的生,我的死,我在人間所擁有的一切,都來自它的賜予,形同溫柔的雨水降落在斷裂帶的皮膚上,滋潤萬物生靈。自然,我所擁有的,也都是歲月的囊中之物,時間猶如一道饑餓的柵欄,在生命周圍盤旋。無論是在斷裂帶,還是在出生地之外別的什么地方,日子總是在不斷生長不斷更新,而我,一九八七年陰歷五月降生在斷裂帶一個普通家庭的農(nóng)村孩子,更像母親春節(jié)用鹽腌煙熏而成的臘肉,因為,每一天我都在變舊,每一天我都會死掉一部分。有時,我分明感覺自己就是某種過去,或者是從死掉的那些部分膨脹出來的事物,就像童年時代見了總會愛得一貧如洗的爆米花。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一個個日子穿過我的額頭,我的臉頰,我的心跳和呼吸,宛如斷裂帶上那些駛過寂靜和草尖的風(fēng),悄然滑過我日漸松弛臃腫的身體和泥濘不堪的青春,在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將我一下子轉(zhuǎn)移到三十歲的門檻后面。我堅信,對日子來說,這種轉(zhuǎn)移就像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的父親在牌桌上把家里的錢輸進別人腰包一樣輕松自如。轉(zhuǎn)移,不是遷徙。“轉(zhuǎn)移”這個詞遠比“遷徙”精確,遷徙意味著逃離,而轉(zhuǎn)移,更多是指情非得已的事情。要不是出生日期無堅不摧般地躺在身份證上,我死也不敢相信自己已經(jīng)跨入三十歲的門檻,不再青春年少,是個真正的“大人”了。
三十歲以前,我眼中的日子沒有絲毫的速度,空洞的年齡也從來不會對我造成壓力,在我的念頭涂上危機感,庸人自擾;三十歲以后,每個日子的腳板都像是穿了旱冰鞋,或者踩在了青苔上,溜得飛快。即便如此,我也只能默默接受和順應(yīng)這樣的安排,不過,我還是下定決心,以后走路必須心無旁騖,目光盡量不要落在那些年輕人身上,以免被那些似曾相識,并且迸發(fā)著耀眼的青春火花的個體,灼傷眼球。有豌豆那么大一點的欣慰就是,我身邊年輕的朋友屈指可數(shù),幾乎都是些中老年人。曾經(jīng),我時常為自己是那荒蕪中的一點綠而沾沾自喜,然而,幸存者的姿態(tài)也不過是自欺欺人,三十歲就像在屁股上猛然抽響的皮鞭,把我趕入他們的行列,就像草原上的牧人在暮色中把羊兒趕入羊圈。
時間過得一天比一天快。我當(dāng)然清楚歲月的流逝對我來說意味著什么,我為此感到痛苦,這青苔般柔軟纖細的時光,這風(fēng)一樣虛空的嘴唇,竟然不知不覺,就吹翻了一個又一個季節(jié),吹出了母親臉上的皺紋和頭發(fā)里的黎明,也把我吹到了人生的半山腰上。
生活似乎仍是從前的樣子,沒有變好,也沒有變糟。
掐指一算,我整整一年時間沒有在單位上過班了。眼下,我過著長篇小說《活著》的作者,著名小說家余華還是一名牙醫(yī)時就夢寐以求的生活。我的表面身份是一所鄉(xiāng)鎮(zhèn)小學(xué)的體育教師,但實際上,我是縣文化館暫時還“名不正言不順”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輔導(dǎo)員。去年,縣上領(lǐng)導(dǎo)為了給因某些緣故暫時不能調(diào)回文化館的我提供一個安逸舒適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索性決定讓我工資照領(lǐng),不用上班,由我自己安排時間。時間我自己倒是會安排,但三十歲肯定不是我的安排,而是父母幾十年前就已經(jīng)替我安排好了的。
三十歲了,往事歷歷在目,它們像鳥一樣長著翅膀,無論我在哪里,它們都能飛向我。
刀不磨,要生銹;人不讀書,腦袋要生銹。記憶并非毫無意義,某種程度而言,它們同樣是一種閱讀。并且,這種閱讀的優(yōu)勢并非那些磚頭似的名著能夠取代,因為是免費的,無須自己掏錢去買。記憶如同晨間枝葉上晶瑩的露水,滴落在年齡的皮膚上。我人生最初的那段時光依然沒有被時間沖淡,一幕幕過往就像蒼穹上的一塊塊白云烏云,時常在我的腦袋里面蕩來蕩去。雖然,許多事情早已被遺忘和瑣碎的生活塞進抽屜。但以外婆為背景的某些片段,總會時不時地躍出記憶的水面,給我安慰和感動。
我是在外婆家由外婆手把手帶大的,外婆是我童年的柵欄。
我最早的記憶,是關(guān)于外婆的。我記得,那時候外婆的臉上風(fēng)平浪靜,還沒有皺紋,沒有漣漪,她總是一陣風(fēng)似的在我的眼珠子里忙得團團轉(zhuǎn),洗衣、做飯,給我洗尿布,她門里門外地忙碌著,我卻很是安閑,于是,哭就成了我唯一的正經(jīng)事,也成了我的一把萬能鑰匙,我或許已經(jīng)意識到,我的眼淚能夠流出我想要的東西。比如,很多時候,我害怕睡覺,因為我一旦睡去,那個媽媽一樣的女人就會把我蓋在厚厚的被子下面,然后迫不及待地轉(zhuǎn)身離去忙她的事情,只要意識到身邊沒人了,變得空蕩蕩的了,我就會哇哇地哭,撕心裂肺地哭,蕩氣回腸地哭,我的哭總能把那個媽媽一樣的女人召回我身邊。
我很久都沒有哭過了,畢竟,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老大不小了。哭似乎早已失去了它從前的魔力,變得遙不可及,就好像那個媽媽一樣的女人在時光中永遠地失去了她的童年、青春和美麗,變成了老人。而我,曾在外婆懷中受過庇護和寵愛的淘氣小孩,經(jīng)過歲月的發(fā)酵,經(jīng)過風(fēng)風(fēng)雨雨的洗禮,如今,也是快當(dāng)父親的人了。
明年年初我就會見到我的孩子,這讓我激動萬分,也使我惴惴不安,好像來到這個世界三十年了,我還是個孩子,從未想象過自己也有這樣的一天,成為一個孩子的父親,感覺他或者她,仿佛一道在我三十歲的皮膚上,在我妻子的肚皮上,高高隆起的分水嶺,為我今后的人生帶來各種喜悅、歡樂和幸福的同時,也必然會帶來諸多變化乃至考驗。
日子漸漸圓滿,誰不愿意自己能夠變得更好?這樣的年齡,我像一棵期待開花的樹,也由衷期待著某些成熟品質(zhì)能在自己身上開出絢麗的花朵,甚至結(jié)出香氣撲鼻的果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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