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24年01月04日
◎任崇喜
遠山如黛，青瓦白墻錯落有致，高高的馬頭墻，狹窄幽深的小巷，這樣的地方適合月光。皓月當空，古村回歸平靜，布局設(shè)計如船形的西遞靜靜地泊著，月光如紗，罩住徽派老屋透出的柔和燈光，也罩住那山、那水，還有蟲吟和清風(fēng)。
我抵達的時候接近正午，一點沒有月光的詩意。
“一生癡絕處，無夢到徽州”，這是明代戲劇家湯顯祖的句子，歷來為人們津津樂道。很多人忘記了前面的詩句：“欲識金銀氣，多從黃白游。”
在匆忙的行程中，我走在西遞的巷子里， 想象著這里曾經(jīng)的富貴繁華，想特別厚實的宅門一關(guān)，眼睛里就只剩下天井暗弱的天光照著古舊的中堂?；张擅窬佑小八乃畾w堂”的說法，屋檐四周的雨水都通過管道匯聚在自家天井里，取肥水不外流之意。每家條案上擺左瓶右鏡，寓“平靜”之意，整個寧靜的院落和墻外的紛擾爭斗似乎隔成了兩個世界。
但外面的紛擾，豈能是空間距離隔開的？
于是，就看到這個院子的門額上嵌有石刻“西園”二字篆書。喜歡篆書的古樸，自然多看了院子兩眼。西園兩側(cè)墻上各嵌有一個石雕漏窗，據(jù)說是“徽州三雕”中的代表作品。左邊是“松石圖”，兩株奇松斜伸于嶙峋怪石之上，傲然挺拔；右邊是“竹梅圖”，婆娑幻影與傲立勁梅相錯，顯得高雅別致。
西園系清道光年間胡文照所建。讓我感興趣的是，胡文照曾任道光年間的河南開封知府，官封正四品中憲大夫。
據(jù)說，胡文照任開封知府之初，曾大刀闊斧整頓吏治，卻遭權(quán)貴聯(lián)合誣陷。胡文照幾乎為此丟官，幸得一紹興師爺點撥，說先保住官職讓孩子讀書，以后孩子即便經(jīng)商也無所謂?！扒笆啦恍蓿诨罩?，十三四歲，往外一丟。”經(jīng)商是徽州人的立身之本，但在他們心中，讀書是最大的夢想。
“滿盤打算，毫無半點生機，餓死不如讀死；仔細思量，還有一條活路，文通即是運通?！痹诤恼赵缒曜x書的東園，書屋沒有窗戶，全靠天井采光，廳堂僅有十個足掌的寬度，寓意十年寒窗；廳堂兩廂鑲嵌“冰裂圖”和“五蝠圖”木雕，“蝠”是“?！弊值闹C音，寓意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只有含辛茹苦才能獲得幸福。胡文照依計而行，終于取得一定成效。但盡管如此，胡文照仍不見容于官場，10余年未見提拔重用，于是便回鄉(xiāng)建造“作退一步想”的閣樓，隱含他有思歸退隱之心了。
胡文照建造宅第，竟然大多用的是父親經(jīng)商積攢的錢。這讓人有些肅然起敬。他在宅第旁邊修造了修身養(yǎng)性的“桃花源里人家”閣樓，整個閣樓往后縮一米，寓意他對上有棱有角，對下無棱無角。胡文照認為自己想做就做，而且百無禁忌，便在自家門口雕刻了“百可園”三個大字，并作為眉刻題額嵌在墻上，體現(xiàn)了他不信邪，不求神，百無禁忌，心胸廣闊，豁達樂觀的心態(tài)。在東園墻上，有一塊樹葉形狀的漏窗石雕，葉子的尖是向下的，取“葉落歸根”之意。
回鄉(xiāng)后的胡文照會怎么做？東園天井的墻壁上刻有行草“結(jié)自得趣”四個大字，表達主人無意仕途、以書為友、以文為樂的生活情趣。這或許會是他生活的真實寫照。
這讓我想起了明人洪應(yīng)明在《菜根譚》中的名聯(lián)：寵辱不驚，閑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漫隨天外云卷云舒。
每讀此聯(lián)，我都不禁怦然心動。寵辱不驚，這是何等的氣定神閑，何等的瀟灑超脫！然細思之卻發(fā)現(xiàn)，寵辱不驚的境界雖然高遠，但卻當不得真，這只不過是中國文人一個沉重而無奈的感嘆?！案F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是中國文人真正想做的事、真正想說的話?？墒?，滿腔的抱負，卻常常報國無門。于是，只好寵辱不驚了。
老子有言：“寵辱若驚，貴大患若身。”時下，人們對寵辱不驚推崇備至、耳熟能詳，但對老子久遠的聲音似乎有些疏遠?！昂沃^寵辱若驚？寵為上，辱為下，得之若驚，失之若驚，是謂寵辱若驚?！边@雖然有點戰(zhàn)戰(zhàn)兢兢、畏畏縮縮，形象不甚高大和瀟灑，但卻是我們這些草根大眾可以身體力行、便于操作的。得之不喜、失之不憂、寵辱不驚、去留無意，才可能心境平和、淡泊自然。
但“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管他春夏與秋冬”，又豈能是每個人都能做到的？“人就咬得菜根，則百事可成”，現(xiàn)在有多少真實的“菜根”可以咬得？畢竟，“撥開世上塵氛，胸中自無火焰冰競；消卻心中鄙吝，眼前時有月到風(fēng)來”，只能是一時的自慰，睜開眼睛，你面對的仍然是紅塵滾滾、喧囂塵世。正如人言：世上已無陶淵明。
上善若水，大智若愚。無知者無畏，但現(xiàn)在更多的無畏者是無知的。常懷恐懼之心，或許才能學(xué)會低調(diào)做人。即便是胡文照的“作退一步想”，也比空泛的寵辱不驚實用得多、現(xiàn)實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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