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23年07月14日
作者簡介: 陳秀梅,藏族,1983年出生,四川九龍人。文學(xué)作品散見于《西藏日報》《甘孜日報》《涼山日報》等。著有散文集《一路格?;ā?。
◎陳秀梅
石板房
自從舉家遷往九龍縣大河邊,我們就在一塊叫“生地坡”的沼澤地里建了房?!吧仄隆卑凑瘴覀兡抢锏囊馑际菑那安皇堑?,后來開墾后,也便成了地。
這塊地沒有一小塊是平整的,都是陡坡,還是沼澤,地下水滋養(yǎng)了苔蘚和各種野草,特別是思茅草長得異常茂盛,翠綠的葉子在風(fēng)中堅韌地搖來搖去,看著是綠色的草皮,一腳下去,在膠鞋上帶出來的不僅是黑色的淤泥,還有纏繞的苔蘚,伴著陣陣惡臭向鼻子襲來。
那年,我家就在這樣一塊沼澤地上修了石板房。砌墻的石頭,從很遠的地方用“二錘”將大巖石打成不規(guī)則的大石塊。打石頭的活,需要力氣大,村里的青壯年是主要勞動力。我試過用“二錘”打石頭,單是拿起那工具,都需要花費九牛二虎之力,更不用說高高舉過頭頂,再狠狠落下?!岸N”落在石頭上那刻,一定是將手臂甚至手掌震得生疼。村人們就這樣,生生用自己的力氣,將大巖石打成一塊塊砌墻用的石頭堆放在那里。
堆放的石頭需要運回修房的地方,這時候就是婦女們的事了。背夾子上整齊地立上幾塊石頭,因石頭的沉重而壓得步履蹣跚,在山路上歪歪斜斜地走著。
碎了的小石頭,也是有用的,用竹撮箕盛上倒入背篼里背回來,砌墻師傅會倒在墻內(nèi)的空處,做“填充物”,我們那兒把這種小石頭叫“碎石”。每一塊石頭無論大小,都物盡其用,成了房子外墻的一部分。
不久房子的外墻修好了,最后一道工序就是在房頂上蓋石板。石板顏色青白,厚度均勻,硬度好。采集石板的任務(wù)交給了當(dāng)?shù)氐囊晃黄呤鄽q的老石匠, 他胡子花白,皺紋深刻,古銅色的臉上,布滿歲月的風(fēng)霜,嘴里吧嗒著旱煙,因為耳朵不靈便了,人們都叫他“聾子向”。
“聾子向”有一套采石板的工具,除了矬子,我?guī)缀踅胁怀雒?,只見他用鋼釬和鐵錘稍微一敲,一整塊就落了下來,整整齊齊,厚薄均勻,只需要用矬子簡單地裁一下,就可以用了。
那天,他坐在一堆采好的石板上,嘴里吧嗒著旱煙,一雙蒼老的眼睛望著遠方,趁他不注意,我拿走了矬子,學(xué)著他的樣子,一小錘敲下去,突然一陣鉆心的疼痛從我的右手小指傳來,我沒從一塊大青石上奇跡般地剝下來一塊大石板,等來的卻是我的小手指血流如注。直至后來,我的右小指留下疤痕和輕微的殘疾,再也無法伸直。
選個好日子蓋房,石板從檐口鋪起,塊塊疊壓,錯落有致,至脊而收,宛若魚鱗,形成自然的弧線,便于雙坡排水,而不用像瓦片屋頂那樣留出排水溝,我真佩服老家的這些能工巧匠。
秋天,我告別了一整個夏天睡在竹簸箕里在空曠的夜晚仰望星空的日子,終于搬進了新房。我看到早晨濕漉漉的石板上滌蕩著淺秋的露水,在陽光的照射下,格外耀眼。
殊不知,住石板房的日子卻是那樣的清苦。
父親連夜從高山上砍回來幾大捆小金竹,那外皮黃褐色的竹子看起來異常堅韌。不幾天,我家客廳上面多了一層竹樓。竹樓通風(fēng)透氣,從地里收回來的玉米剝?nèi)ネ馄?,全鋪在了上面。還沒來得及感受小小的豐收帶來的喜悅,老鼠就肆虐起來了。每當(dāng)夜深人靜,老鼠們就在竹樓上的玉米堆里上躥下跳,吱吱亂叫,玉米被啃得七零八落,從竹樓縫隙里漏下一顆顆的老鼠糞便,原來竹樓與石板房的完美搭配為老鼠提供了安營扎寨的地方。
冬天,我家的廚房冒出了一股“涓涓細流”,可能這就是將房子建在沼澤地上的原因吧。水流量比較大,我家就在廚房里挖了一口小小的水井,收集地下水,然后再挖一個小水溝,將它們排出去。
也是這個冬天,外公搬到我家住。母親為外公在客廳置了一個小小的地鋪,我也跟著外公睡在這個小小的地鋪。每當(dāng)深夜,外公發(fā)出淺淺的鼾聲,我卻看到一群光頭的小孩兒在地鋪旁邊的小水井戲水,甚至,那群小孩還過來扯我的頭發(fā),捏我的臉…每次外公都在我聲嘶力竭的叫喊中驚醒。接著,他嘴里念念有詞,我悠悠睡去。
第二年,外公生病離世,我家里撤去了地鋪。我跟著姑媽睡在小房間里。每當(dāng)深夜,我分明看到各種顏色,各種形狀,大小不一的蛇向我追來,無法躲避。每個深夜,全家人都在我的驚叫聲中驚醒。父親起床,打開雞圈門,捉到那只白色麻花的“菩薩雞”,掐住它的雞冠,一邊念念有詞,一邊將雞冠血點在我的額頭。于是,我倒頭就睡,再未見過“蛇”。
許是沼澤地的原因,沒幾年,我家石板房的墻壁很多處裂開足有五寸深,鄉(xiāng)政府來人查看了,說那是危房,我家又要開始在新的地方修建另一個石板房了。
多年后,我家的老屋變成了幾條石墻。從前臥室的地基上,一條通村連戶路從中間穿過,人們叫它“老屋基”。每逢農(nóng)閑,人們就在那兒扎堆聊天,聊得最多的是,他們中的好多人都在那兒見過一條碗口粗的大蛇。
老黃歷
從我記事起,我家大門的門楣上就放著一本薄薄的老黃歷。
老黃歷的封面是大紅色的,充滿大紅紙的喜慶。
封底也是大紅,密密麻麻地印著“六十花甲納音歌”。
外公來我家,幫我家干的第一件農(nóng)活就是放牛。牛群被趕到山坡上吃草,他拿出從我二姑書包里找出來的幾頁作業(yè)本紙張,用小刀裁成四開的紙片,又從隨身攜帶的牛皮腰包里摳出一條黑線和繡花針,給我縫成了一本簡易作業(yè)本。
外公先拿出黃歷,教我背六十花甲納音歌。五歲的孩子不識一字,就那么望著天念了。外公從腰包里又掏出半截鉛筆教我寫關(guān)于我的那句“壬戌癸亥大海水”,外公說,世界上最厲害的就是水,沒有水,寸草不生,再大的火也能被水澆滅。水又分溪水,河水,江水,海水,你看你是“大海水”,是水中之王。那時,因了外公對這句花甲納音歌的解讀,我別提多神氣。一回家,誰叫我,我都會說,我是大海水,我最厲害,以至于后來,其他的句子我早已忘得一干二凈,唯獨記得這句。
后來,我家搬家了,聽說好多人家用上了日歷,可是我家看老黃歷的習(xí)慣還是沒丟。
每到臘月,村子里一片寧靜,在撥浪鼓的響聲和“挑挑客”的喊聲中, 村里的人會陸陸續(xù)續(xù)而來,以“挑挑客”為圓心,圍成一個大圈子,像是一朵開放的花兒,原來哪里有炊煙,哪里就有“挑挑客”。
全村老少都來了,有的拿出一塊錢或者頭發(fā)團買或換一些火柴,繡花針,絲線啥的,只有我母親每年都會買一本老黃歷。
黃歷買回來,依然是放在大門的門楣上。那薄薄的黃歷承載著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日子。母親不認識很多字,有時候,她讓我?guī)退茨翘焓寝r(nóng)歷初幾,那時,我上小學(xué),對于老黃歷,頂多也只能看懂那天農(nóng)歷初幾,星期幾,只能當(dāng)作日歷簡單翻翻。
外公去世后,能看懂老黃歷的就是我父親了。
趁父親沒有出門做副業(yè),母親就讓他拿出老黃歷翻翻哪天適合殺年豬,哪天適合養(yǎng)豬仔,哪天適合買雞苗,甚至哪天適合種蘿卜白菜,我就在父親看出來宜養(yǎng)豬養(yǎng)雞種蘿卜白菜的那些日子旁邊用鉛筆鄭重地做上記號。
父親在殺完年豬,過完新年后,安心地出門做副業(yè)了。
到了宜買豬仔的好日子,母親起了大早,背上裝著蛇皮口袋的竹編背篼,向著高山上賣豬的那戶人家出發(fā)。
午時,母親背著豬仔回家,因為路途跋涉和兩只豬仔產(chǎn)生的重量,讓母親那張汗涔涔的臉一片潮紅。她還沒來得及停下休息,便徑直走到豬圈門口,抓出一對豬仔一邊放進圈里,一邊嘴里念念有詞“肯吃肯長三百斤”。母親對這兩頭豬仔寄予了長成大肥豬的厚望。
有一天,母親端了一個大紙箱回家。還沒打開紙箱,我便聽見“嘰嘰嘰’的聲音。原來,我忘了提醒,她還記得宜買雞苗的日子。雞苗是從區(qū)上端回來的,母親一直用雙手托著紙箱走坡路是太累了,她坐下來休息,讓我將小雞放進小籃子下面蓋著。因為接下來的幾天,母親要下地勞動,把照顧小雞的任務(wù)交給了我。每天放學(xué),我就給它們喂水,喂用水拌濕的玉米面。我剛把碗一放下,小雞們便一擁而上,你爭我搶,互不相讓。
沒幾天,小雞長大了,籃子已經(jīng)關(guān)不住它們,母親回家后將這十幾個小家伙送進了雞圈。前段時間還算平安,有一天,從雞圈溜出來的一只小雞一下子就進了野貓口,另一只被嚇得慌不擇路,鉆進了玉米地,生死未卜。
母親就快收工回來了,我和妹妹的心驚得突突直跳。她肯定會責(zé)怪我們沒有看好小雞,一頓臭罵肯定難免了。等母親回來,我作好了挨罵的心理準備告訴她小雞死了一只,丟了一只。她一聽,雖然一臉惋惜,可也沒罵我和妹妹。后來,她仿佛恍然大悟般一拍手,讓我去那黃歷來翻翻,是不是買雞苗的日子搞錯了。我快步走去拿來黃歷翻到我標記的地方,原來,還真是母親記錯了日子,提前一天買來了雞苗。
后來,她種蘿卜白菜也要嚴格按照黃歷的標記,按時種下,絕不提前或者推遲。
黃歷,儼然成了我家最離不開的日歷,它記載著四季時序,讓我們在菜園里,莊稼地里看遍花映春暉、果香滿夏、珍露潤秋,嘉實冬藏……
一年年用舊的黃歷,如一個個人生如夢的滄桑,在每一個舊年除塵的日子,有的被丟棄在豬圈里成為糞,有的被風(fēng)吹散在菜園里享受空氣的清新滋潤,最后雨打風(fēng)吹,漚爛成泥……
幾十年過去,家里從未有過日歷或者臺歷,依然懷念一本老黃歷翻過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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