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23年03月14日
◎嘎子
那是我第一次用心去感覺音樂,我終于看見了,音樂是一個美得讓人不忍心眨眨眼睛的實體。是要你小小心心去愛惜的易破碎的泥塑,是比野花更能讓人感覺到大自然濃郁香氣的生物……達瓦拉姆奏完了,我看見她的臉頰讓淚浸滿了。她說,這是她爸爸創(chuàng)作的曲子,叫《靜野圣湖》。她一拉這曲子,心里就激動。
我說:“我也是第一次聽到這么美的曲子?!?/span>
她說:“還有更美的。不過,不是我爸作的,是一個叫舒伯特的外國人作的,叫《藍色的多腦河》。”她又拉,抒情的曲子便滿屋流淌。窗前不知什么時候圍滿了人,都露出一種笑臉。達瓦拉姆看看窗前,曲子一轉,《北京的金山上》便跳了出來,窗前的人想也不想,便和著曲子唱起來。
美妙的音樂聲,便讓一股突來的狂風刮跑了。
風刮過后,又是滿窗的陽光。
達瓦拉姆把琴裝進盒子,指指窗外說:“看看,雨停了,天也晴了。我們都該出工了?!?/span>
亞書隊的鐵鏵犁和麻書隊的牛皮鼓同時響起,窗前的人呼啦走散了。
我關上窗戶,說要把這滿屋的音樂關得緊緊的,一個也不讓它們逃掉。
生產隊里斗地主
早上,隊長多吉帶上我,踩著滿地攪成泥漿的牛羊糞滓,沿著寨子里那一條條曲曲彎彎的小巷子,走遍了那一幢幢墻皮上貼滿大大小小糞餅的矮土屋,最后,我倆停腳在寨旁的達曲河岸。河水平靜得像溫順的羊羔子,青綠綠的惹人眼酸。從寒夜刮過來的風,在水面扇起了一層淡淡的濕霧,掃在臉上透心的涼。
隊長的聲音很輕,怕吵醒什么似的。
“你來我們隊,算是你的福氣呢!我們隊十戶貧農,十二戶下中農,八戶中農。干干凈凈,沒有一個地主富農,也沒有一個戴帽子的四類分子呢!”
我問:“麻書隊呢?”
他說:“也是干凈凈,他們的中農比我們隊的多,是十戶?!?/span>
隊長捧起凝了層薄冰的河水,把粗黑結實的手臂擦拭得古銅一般紅亮,瞇起那雙好像永遠也不會發(fā)怒的眼睛,得意地笑了。不知為什么,我竟然有些失望,好像對面搖搖晃晃走來了一頭缺了一支犄角一只眼睛和一只耳朵的牛,心里怪不是滋味。
“你看,你看,”隊長指著隱藏在遠處山腳下的那片灰霧中的土樓,對我說:“那是格桑一隊,有個戴了帽子的富農。山頂上的莊果隊,也有個瘸了一條腿的富農?!?/span>
他說起這些時,鷹翅般的粗黑眉頭厭惡地皺緊了,好像那是一些臭烘烘的掏糞蟲,有它們就該倒霉,就該發(fā)嘔。
“我們隊沒有,一個也沒有?!蔽以诰G得發(fā)亮的水中,看見了一張很怪的臉。眼角仍有笑紋,嘴角卻在不停地抽搐,后來,眉頭皺緊了,又是一副痛苦的模樣。
幾天后,我們隊卻開了一次讓人哭笑不得的斗爭大會。
那是高原少有的初春天氣,太陽躍出山口許久許久,在正空燒成一團熾白的圓點,像極了燃得火旺的牛糞餅??諝庖幌伦雍鏌崞饋?,潮濕的地面滋滋扎扎蒸騰著霧氣。這天,隊里上工的鐵鏵犁沒丁丁丁的敲響,隊長站在保管室的土坡上用破響的嗓子吼:“喂,亞麻書隊的人聽著,馬上去隊里曬場院內開會!”
我從悶熱的屋子內出來,隊長望著我說:“你來幫我喊喊,我剛傷了風,嗓眼痛?!?/span>
“喊啥?”我問。
“開會,在曬場院內。”隊長說。
我指指天,懶洋洋的說:“這么大的太陽?!?/span>
隊長說:“喊喊吧,是斗爭會。”
我問:“斗爭誰?”
“媽的,斗那些該死的地主?!?/span>
我奇怪的問:“是哪個隊的地主?”
“是我們隊的。快喊快喊,這是公社布置下的。安置了知青的隊都要開斗爭會,斗斗那些地富反壞右,教育教育你們這些城里來的娃娃們。快喊,太陽都快曬到屋子背后去了?!标犻L滿臉都是詭秘的神色,有些氣惱地把一塊石頭踢到坡下去了。
我奇怪極了,隊里不是干干凈凈,怎么又鉆出個地主來?
曬場很寬,四四方方,高高的紅土墻下,生滿濃密的狗牙草。院中時常有牧場來的牛羊歇腳,走后留下了一層厚厚的糞蛋。會還沒開,土臺上空空蕩蕩擺著一張木桌,上面豎著一支脫了漆的鐵皮話筒。曬場內的那只瘦高的老母狗,拖著長長的舌頭在臺上轉來轉去,鉆進木桌底下,蹲下來咻咻地把滴著汗液的舌頭抖個不停。
太陽燥熱,男人們褪下了皮袍,黑亮的胸脯上浸了一圈汗跡。懶洋洋的人們有些氣憤了,男人干脆用兩塊硬幣夾下顎上的胡滓。有的人還在地上畫了幾個小方塊,撿幾個羊糞蛋下起了五子棋。女人們吊起了毛線團,嘰嘰咕咕閑聊著什么。嗚哇,誰的娃娃哭鬧起來,站在背后的隊長多吉狠罵幾句,娃娃才不哭鬧了,讓母親的奶堵住了。誰放了個響屁,男人女人全嗬嗬哈哈笑起來……
隊長和幾個隊干部端著板凳上了臺,會才開始了。隊長脫下那件磨出光亮的羊毛外套,挺挺瘦小的胸脯,聲音卻特別的洪亮。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