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23年03月02日
◎魏傳偉
昨晚夢中,老屋前那片郁郁蔥蔥的甘蔗林里,滿臉笑容的祖父彎著腰收著甘蔗,我在青紗帳里鉆來鉆去,一陣微風拂過,葉子歡快地發(fā)出“沙沙”的響聲,空氣中彌漫著甜絲絲的味道。
祖父出生在上世紀二十年代初期,上過好幾年私塾,讀了不少詩書,會吹竹笛,拉絲弦,打四川鑼鼓,是那個時候偏僻山鄉(xiāng)唯一的文藝青年。他年齡雖小,但凡鄉(xiāng)親們遇到棘手問題,只要他一到場,都會迎刃而解。鄰里間發(fā)生一些矛盾,他都會出面調(diào)和,化干戈為玉帛,一點不比《白鹿原》里的白嘉軒遜色。解放后,他集挖瓢匠、泥瓦匠、木匠、篾匠于一身,走到哪里都是香餑餑。土地改革時,他被選舉為另外一個村的村主席,說話做事丁是丁,卯是卯,帶領鄉(xiāng)親們開荒地,興水利,搞生產(chǎn),想法設法讓大伙兒有飯吃,有水喝,有衣穿。
夢中的甘蔗林是真實的,是祖父在七十年代末開始種植的。那時候年逾五旬的他步行百里從縣城買回甘蔗種,無所顧忌地在屋前種植起來。鄉(xiāng)親們紛紛為全公社第一個敢“吃螃蟹”的他提心吊膽,家里人更是惶惶不安。一夜春風來,大地蘇醒了,嫩綠的甘蔗苗像精靈一般破土而出,吮吸著春天的甘露,一壟壟,一列列,整整齊齊地排列在屋前。入夏,甘蔗苗越長越高,越來越壯,整整齊齊,密密麻麻,滿眼蒼翠與瓦藍的天空渾然一體。皎潔的月光下,祖父吹著竹笛,拉著絲弦,哼唱著川劇里的戲文,他厚重的腔音在甘蔗林上空遠遠飄去。
秋天是甘蔗成熟的季節(jié),它們光滑發(fā)亮,粗壯挺拔,一節(jié)比一節(jié)高,一節(jié)比一節(jié)長,盡情地展示自己的英姿。這個時候也是祖父最高興的時候,逢場日,他便扛著一大捆新鮮甘蔗到鄉(xiāng)場上賣,黃昏時候,祖父哼著小調(diào),提著兩斤散白酒回到家里。炊煙升起,祖母和母親在廚房里忙碌起來,搟著面塊,炒著雞蛋,父親陪著祖父喝著酒,我和姐姐、兩個哥哥圍著飯桌來回嘻嘻哈哈地追打著,每個人臉上都掛著笑容,笑聲不時從瓦片縫隙中傳出房頂。
這片甘蔗林成了全家主要經(jīng)濟來源,此前家庭負擔一直壓在教書的父親肩上。祖父自己從來不舍得吃,但卻時不時砍幾根上好的甘蔗給我們吃。我在家排行最小,最甜的部位總是在我嘴里,咬上一口,響響的,脆脆的,汁水在牙縫之間游走,順著喉嚨流進肚子,甜到心底,爽在心尖。香甜的甘蔗自然也吸引了鄰里渴望的眼神,一些小孩兒甚至半夜?jié)撊敫收崃?,祖父不責怪不說,隔三岔五還給每家每戶送去一些,不要一分錢。
種植甘蔗讓家里的生活質(zhì)量得到了改善,更重要的是它改變了鄉(xiāng)親們的觀念,在祖父的鼓勵下,全村大多數(shù)家庭也開始種植甘蔗。祖父像一臺高負荷運轉(zhuǎn)的機器,每天不停地給大伙兒免費提供甘蔗種,手把手傳授種植技術。一時間,綠皮的、黑皮的、白皮的甘蔗一山接一山,一坡挨一坡,一片連一片,東看不到頭,西望不到邊,碧波蕩漾,浩浩湯湯。祖父常常戴著一頂舊草帽,扛著鋤頭,拉著年齡尚小的我,登上屋后的山頂,濃濃的眉毛下,目光堅毅,滿臉笑容……
甘蔗成了家鄉(xiāng)的支柱產(chǎn)業(yè),鄉(xiāng)親們慢慢地富起來了,家家戶戶蓋起了新瓦房。但好景不長,幾年后縣糖果廠破產(chǎn),在信息嚴重閉塞的當時,甘蔗嚴重滯銷。祖父和鄉(xiāng)上的干部把家家戶戶的甘蔗集中起來,租了好幾輛解放牌大貨車,到臨近的幾個地區(qū)去推銷,半年下來,總算挽回了一些損失。此后,大伙兒不再種植甘蔗了,但老屋前的甘蔗林依然蒼翠,生機勃勃,祖父跟往年一樣,戴著草帽,哼著小調(diào),鋤草施肥,只是他的臉上爬滿了皺紋,腰肢越老越佝僂了。
凡逢當場天,不管烈日當空,還是數(shù)九寒天,接近七旬的祖父依舊早早起床,沿著崎嶇的山路,吃力地扛著一大捆甘蔗來到十多年固定的攤位,把一根根甘蔗像藝術品一樣擺放著,靜靜地等待鄉(xiāng)親們來購買,但常常是無人問津。父親母親無數(shù)次勸他,這么大的年齡了,就別再種了,再說值不了幾個錢。但他說,我能幫襯你們多少就幫襯多少,幾個孫子今后還要讀大學吶!
我上初一了,和祖父幾乎一周才能見一面。他賣甘蔗的地方就在教室外十多米處,我和祖父約定,你想我的時候就喊一聲“甘蔗,新鮮的甘蔗!”,祖父說“我只能偶爾喊一聲,這樣才不會分散你的注意力”。但祖父從沒喊過這句話,我只能時不時透過教室窗戶向外張望。
這個趕場日出奇的冷,人來人往中,滿頭銀發(fā)的他站在那里,見人就笑,格外顯眼。晌午時分,天空下起了雨,雨中夾著雪花,穿著補丁衣服的他在寒風中瑟瑟發(fā)抖,冰冷的雨無情地打在他消瘦的臉頰上。我和父親給他送去了棉大衣和茶水,并勸他別賣了,趕緊到學校寢室烤烤火。祖父說,農(nóng)村人哪里有這么金貴,再賣一會兒,你們趕緊去上課,父親和我只有悻悻返回教室。當我再次透過窗戶向外看時,發(fā)現(xiàn)祖父身邊突然多了一個衣襟襤褸的乞丐,剛送去的那件棉大衣已經(jīng)披在了乞丐身上,那雙沾滿污垢的手正捧著茶杯大口大口地喝著。而祖父卻反復搓著雙手,在那堆甘蔗前來回跺著腳。
午飯時間到了,我沖出教室一看,祖父不見了蹤影。在父親的寢室里,我看見祖父正在蜂窩煤爐前烤著火,手里端著搪瓷盅,呷著白酒驅(qū)寒。看我滿臉不快,祖父笑瞇瞇地摸著我頭說“幺孫兒,爺爺今天運氣好,一個大老板買走了全部甘蔗,一塊錢一根,賣了五十塊,看,我給你買了啥?”,祖父從衣兜里掏出一個肉餅,“這是你最喜歡的,趁熱,趕緊吃!”,“我不喜歡!”我?guī)е耷?,邊叫嚷邊扭頭跑了出去。
第二天是星期六,學校例行放假,我和父親回家了,無獨有偶,在縣上讀書的大哥二哥也回來了。祖父高興得像個孩子,叫祖母和母親殺了那只最重的老母雞,看著我們狼吞虎咽的模樣,祖父慢慢地喝著酒,滿臉泛著紅光,樂呵呵地笑著。飯罷,他搬出四川鑼鼓,父親拉著二胡,父子倆唱起了《五臺會兄》、《鍘美案》中的片段。
“快點,起床,爺爺中風了——”第二天早上,正在睡夢中的我被哥哥們拽下了床,我踉踉蹌蹌跑向祖父出事的地方。這里是窖藏甘蔗的地方,甘蔗窖旁邊是一大叢斑竹,祖父的雙手全是泥巴,左手緊緊攢著一根又粗又壯的甘蔗,右手死死抓住一根斑竹,他的雙眼微閉著,嘴角處溢出絲絲白沫,腳上穿著一雙帆布膠鞋,祖母在旁哭著說“叫你晚點起來取,你就是不聽,反正娃娃些還在家”,原來,祖父是為我們?nèi)「收岫酗L的。待我們搬開他的右手時,斑竹上的五根手指泥巴印清晰可見,幾年后斑竹上仍然留著祖父的手指印。
經(jīng)過一整天的搶救,祖父還是在傍晚時分咽氣了,享年七十一歲。我站在光禿禿的甘蔗地里,嘶聲裂肺地哭著,咆哮地寒風像刀子一樣在臉上刮,一片枯黃的甘蔗葉在灰暗的天空中來回飄蕩,像一只斷了線的風箏……
一晃二十多年過去了,老屋前那片甘蔗林早已變成了荷田,一到春天,荷田里冒出了幾片嫩綠的甘蔗苗,甘蔗苗正使勁兒地向上成長著,荷風送香氣,甘露滴清響,我仿佛看見祖父依舊戴著那頂草帽,哼著那些熟悉的戲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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