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22年09月26日
◎嘎子
第一章
父親給我一支煙
故事是從兩個男人開始的。
那時,我家中只有兩個男人,我和我的父親。我的母親掛在墻壁上的黑漆鏡框內(nèi),瘦削的臉頰老是做出種蒙娜麗莎式的微笑。母親在那里快八年了,她走的時候,我剛八歲,入小學(xué)不久。母親登著我家的那臺漆色斑駁的蜜蜂牌縫紉機,給我做了只黃布書包,和一頂帽沿軟塌塌的黃軍帽后,就病倒了。我看著母親抱著縫紉機咳得喘不過氣,雙眼嚇人的一鼓,一溜濃黑的血從嘴角淌了下來。我和姐姐都嚇壞了,用毛巾揩干凈母親的血,問她話,她嘴唇在動,說的什么我一點也聽不清楚。
姐姐急得在屋里轉(zhuǎn)了幾個圈,說要叫爸爸,便把嚇傻了的我推到母親身邊,跑出了門。
我看著母親艱難地喘氣,不知所措。我的淚水默默無聲地順著臉頰往下滾。
父親回來了,他大吼一聲,肯定也快急瘋了,抓緊母親的胳膊小心地背在背上,說快去醫(yī)院。父親個子不高,人也很瘦,可那天他的力氣卻出奇地大,背著母親爬坡上坎朝醫(yī)院瘋跑,氣也不喘。
我跟隨著出門,手里拿著母親掉下的一只皮鞋。父親叫我守家,我只好站在街邊,看著他們遠去。母親瘦小的身子馱在父親的背上左右搖晃,那是母親留下的最后身影,一件洗得發(fā)白的老藍布罩衫,背脊處浸透了汗水。又一只布鞋掉在了街上。
我抱著一雙布鞋坐在門坎上,午后的太陽灑在門前,濺起藍焰焰的光。有群鴉雀在屋外的老楊樹上吵得人心煩,樹腳堆滿了發(fā)黃枯脆的樹葉。
幾天后,母親回到家中時,只是一張鑲著黑邊框的遺像。那是一九六八年八月,我守著母親的遺像冷冷清清地度過了八歲的生日。
姐姐是第二年下的鄉(xiāng)。母親死后,她要照顧父親和我,沒去遙遠的地方插隊,就下放在附近的龍泉村。不坐車,走半天路就到家門口。姐姐一星期回來一次,背著滿背篼新鮮的蔬菜,有時,還捎帶些剛摘下樹的蘋果梨子,叫街坊鄰居都來嘗。姐姐愛笑愛唱,嗓音很甜,就是個頭矮了點,不然軍區(qū)文工團早選他去演李鐵梅了??伤廊粣坌?,講些農(nóng)村里的趣事,讓我們也陪著她笑。她對我說“弟,你高中讀畢業(yè)后,要下鄉(xiāng)就下我那兒。那里的貧下中農(nóng)可好了,姐姐也可以照顧你?!?/span>
我嘴一癟,說:“到你那兒,等于沒出家門。我要走,就走遙遠的地方,一個你想都想不出的地方?!?/span>
那時,我們這座四川最大的城市是灰色的,像煙囪里冒出的灰煙,使人憋氣。我真的向往遙遠的地方,那里的天是透明的,云彩白得像剛擠出的牙膏,星星像閃光的雨點。騎在馬背奔馳在遼闊的草原……
一九七五年五月,我初中剛畢業(yè),悶在家中等高中的通知。
那天,父親很晚才回到家中。父親常常回來很晚,眼中布滿紅色的血絲,很疲憊地躺在床上,電燈也不開,躺在黑暗中一聲不響地抽煙喝茶,屋中飄滿了辛辣的煙霧。父親回來晚,是給單位的領(lǐng)導(dǎo)起草會議發(fā)言稿。那時,到處都在革命,會議就很多。父親是單位的一支筆,寫東西的事就全落在他瘦削的肩上。
父親摁亮電燈,把睡夢中的我推醒。
“嘎兒,”父親這樣叫我,坐在床鋪邊,習(xí)慣地把兜里的煙掏出來,扔在桌子上?!捌饋?,陪我坐一會兒。我有事想給你商量?!?/span>
我揉著惺忪的眼睛,說:“我想撒尿。”
我就坐在父親的對面。父親仔細地看著我,伸手把我眼角的眼屎掏了出來,彈在地上。父親拿起桌上的煙盒,是黃銅皮的煙盒,上面雕有很精致的北京天壇。父親常常用手掌磨擦它,它渾身金子似的錚亮。父親打開煙盒,抽出一支煙,在銅盒上戳了戳,遞給我。
我沒接,身子往后縮著,說:“我從不抽這個?!备赣H笑了,說:“嘎兒,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常常偷著在抽。”
我臉像有火燎過,很燒。
父親說:“抽吧,大人都抽這個?!?/span>
我紅著臉說:“爸,我真的不會抽?!?/span>
父親又哈地一笑,把煙頭揉得很松,眼睛瞇成一條縫,望著我。父親的眼光像刀一樣的利,好像要在我的額頭前剜個洞,把里面的秘密一把一把地往外掏。父親說:“你姐前天回來,洗你換下的衣服,從你衣兜里掏出一大把煙絲。那天,我看著就火冒,真想揪著你的頭發(fā)狠狠扇你兩耳光?!?/span>
父親把煙吸燃后,遞給我,看我還猶豫,便咧開嘴笑了笑,嘴唇上還沾著煙絲。父親說:“吸吧,今天是我叫你吸的?!?/span>
我接過煙,疑惑地望著父親,煙頭上的灰粉一串串地掉在我的腳下。我望著父親肯定的目光,怯怯地吸了一口,像塞了滿口的干辣椒,喉嚨上都在冒煙。父親看著我把那口難受的白煙艱難地吐出,才說:“好了,從今天起,你就是個大男人了?!?(未完待續(xù))
最新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