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22年01月14日
◎謝輝
惠和我散漫地走在散學(xué)隊伍后面,路邊蘋果園的石墻上蘋果花已經(jīng)凋落,坡地上的洋芋地里開著小星星一樣的白花。南面盤山公路上響起了馬達聲,進藏車隊有序出行,汽車像巨型甲蟲爬動,車輪揚起塵土,路邊的山羊只顧低頭啃食青草,一聲喇叭響起驚得山羊一個趔趄,慌亂中未穩(wěn)的蹄踏著一塊松動的石頭,羊蹄亂蹬,把石子踢得飛起,石子夾裹塵土向山下滾落,塵土像灰色布簾一樣把我罩入一個夢魘里……
太陽緩緩下落,回康城的路總是漫長,父親的汽車仍在二郎山里盤旋,一邊是一重又一重的山,一邊是萬丈深壑。駕駛室,母親抱妹妹,我坐旁邊,慢慢爬升的解放車好似負重的人一樣發(fā)出呼呼的喘息,重復(fù)冗繁,眼皮開始感覺濁重。父親說:“不要打瞌睡喲。會碰個青頭包?!蔽亿s緊睜大眼睛,小聲的哼歌,“山路彎彎……”,把會的歌都唱一遍,再換作讀數(shù),數(shù)到數(shù)不了,實在無趣。掏出外婆放我包里的豆子放進嘴里,靠著母親立刻眼皮開始不聽使喚。迷朦中突然天色陰沉,黃沙夾著石子,卷起塵土拋向高處,又紛紛墜落……嘩啦啦、哐啷,汽車葉子板發(fā)出巨大聲響,我身體騰空一下,又落到座位,那顆豆子囫圇進了肚子。我瞪大一雙眼望著抓緊方向盤的父親,車飛馳向前。沖過滾滾塵煙,看我緊張,父親說,山上有群調(diào)皮的山羊,把石頭踢得亂飛。我看著車窗上的泥灰,內(nèi)心迷糊地猜想是夢還是……
路邊的山羊綿綿的奶音“咩”傳入耳鼓,叫醒我,又似在為自己辯白。不是因為山羊!父親那么說是出于禁忌,擔(dān)心我們被塌方嚇住。我呼出一口濃重的氣息,像放下一塊石頭一般,輕快地向家的方向走去。
車隊大門口有一個由廢舊客車改造而成的傳達室,大人們叫它“牛棚”,是聚眾聊天的地方,這里常像個熱鬧的集市,回隊的駕駛?cè)藛T端著大茶盅、修理工穿著工作服在這里休息談天。牛棚今天沒有笑聲和喧嘩,靜得不同往常。我和惠推門,鋼爐上的水咕嚕嚕地滾開著,有好幾個阿姨坐在以前師傅們侃談的桌邊折白色紙花。李嬢抱著一大卷白紙站在我們身后,說:“王叔因公殉職了,大人都在忙,你們倆快回家。”我們趕緊離開。因公殉職是死的另一種說法。殉職的是四妹的父親。
死亡也是一種禁忌,晚飯時父母對我緘口。我低頭扒碗里的飯粒,豎起的耳朵聽到些意思模糊的詞:鬼招手、懸崖、滑坡、飛石……這些詞帶著禁忌的味道……。晚飯后跟著母親去禮堂,平日開大會的禮堂聚集了好多人,拼起來的會議桌堆了一層雪白紙花,像開滿白花的園地。幾乎所有女人都在折紙花,男人們在扎花圈。女人們把扎制的白色紙花一朵一朵地捆扎到竹篾做成的花圈骨上,我?guī)椭赣H遞送花朵,她細心地將花捆扎在竹篾條上,再一層層地把花瓣整理好,那些有繁復(fù)層次、素潔的花就盛開,閃耀幽微光澤。白花一朵挨著一朵花次第開放,直到開滿整個禮堂,大人們個個神情端莊、態(tài)度肅然。禮堂被裝點成潔凈美麗的模樣,我暗自希望離開的人是去到了一個潔白莊嚴的地方。
在禮堂遇見四妹,牽著小妹,跟在她母親身后。有阿姨接過她母親懷抱著的小弟弟,讓她落坐,她掏出一張白手絹擦眼淚,四妹和小妹乖順地站在旁邊。我好想過去和四妹拉拉手,終究沒有挪動步子,遠遠地看著她。三天后在學(xué)校見到四妹,我和惠圍攏她。四妹說:大哥不讀書了,要接父親的班在隊上工作。這樣母親會輕松點,我和惠使勁地對著她點頭,心里其實并不知道這是否是該贊同的事,只覺得她開心才好。
山坡上的野花怒放,遠處的雪山閃耀金色陽光。過兩個月,我們都要離開這個高原小城,去到一個新地方。突然對車隊院壩有些不舍,每天我們都像要抓緊快樂時光一樣在野地玩耍。四妹指著一株灰灰菜:這一株取名叫輝輝菜。我扶著另一株:四妹菜。躺在草地上,從小草的視角我看到,高遠的天空呈透藍色,悠遠無垠。太陽底下的所有生靈都應(yīng)該和我們一樣有自己的名字,為此,我們開懷地笑了。
如期,惠和我到了新城市,四妹沒有來。她出了車禍。聽到消息,我和惠長久的沉默,仿佛我們的過去被風(fēng)吹走了一樣,內(nèi)心只有空無。之后有意無意我們避談此事,目睹死亡無可爭辯的權(quán)利,我們發(fā)不出聲音,我們有了禁忌。時光流逝,目睹生命里的朋友、親人離開,我認識了“無常”、了解生命的生滅不由人自主,生命密碼深奧,對此只能接納和心存敬畏。
多年后我回到康城,車隊院壩的草木依舊繁盛,那個寂靜而又真實的瞬間浮現(xiàn)。記起路途中駕車的達叔打開車窗將香煙投進路邊深深的溝壑,口中默默念誦祈禱經(jīng)文,為他在此路段遇難的朋友祈禱。我不知道該用什么儀式來為朋友祈禱,用眼睛再次撫摸那一片茂盛的青草,世界剎時退后,那些被壓抑的都被帶走,我呼吸我所知所感的,將它們深深吸進我自己,感覺生命波濤的激蕩。然后鄭重地對我相信過的在時間河流流轉(zhuǎn)的一切,默默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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