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21年04月23日
◎張秀云
張潮說“春雨宜讀書,夏雨宜弈棋,秋雨宜檢藏,冬雨宜飲酒”,清明回鄉(xiāng)小住,正逢細(xì)雨淅瀝,村莊、綠樹、田野,都籠罩在濛濛煙雨中,訪不得友,踏不得青,幸好帶了幾冊書,于是坐在窗前,展紙而讀。小雨沙沙地打在屋瓦上,匯到檐前,珠子一樣啪嗒啪嗒往下墜,天地一派靜謐,在紙頁里尋章摘句琢琢磨磨,不知不覺間,一個上午就過去了。
春雨里讀書,就隨性而讀。一本厚厚的《閱微草堂筆記》,隨意地翻,翻到哪兒讀哪兒,會心處,一個人嘿嘿發(fā)笑。書里有一個鬼,能辨世人讀書多少,他說讀書人睡著時,讀過的書字字皆吐光芒,自百竅而出,“其狀縹緲繽紛,爛如錦繡”,“上燭宵漢,與星月爭輝,次者數(shù)丈,次者數(shù)尺,漸次而差,極下者亦熒熒如一燈,照映戶牖”。同行的鬼的友人是一個老學(xué)究,聽了好奇,問自己睡著時光芒多高,鬼不好意思地說:你讀的那些書,字字都化為黑煙,籠罩屋上……這則故事讀罷,我竊笑良久,老學(xué)究讀的都是迂腐不化之書,不具性靈之光,都是黑煙,我好歹讀過些好文章,不知道睡夢之中,可有熒熒一燈之亮?
人到中年,早就不強(qiáng)迫自己必須讀什么書了,又不為應(yīng)試,什么對口味就讀什么吧,讀書也不求得到什么結(jié)果,不求必須記住什么章節(jié)詞句,只是享受那個讀的過程,享受那個過程的寧靜和滿足。說教理論文章根本不摸了,枕邊相伴的,總是一些小說、詩詞、明清散文,每晚睡前,必先翻上幾頁,陶淵明所說的“每逢會意,便欣然忘食”倒是常有,通宵夜讀已經(jīng)多年不為了,年華漸老,人漸漸地就淡了,該睡覺時總要睡覺,不要打亂了作息才好。金圣嘆當(dāng)年讀《西廂記》,讀到“他不偢人待怎生!”——她不理睬我,我可怎么辦呀!這七個字,讓狂放不羈睥睨權(quán)貴的大才子痛不欲生,三四日臥床不起,不飲不食,不言不語。當(dāng)年我讀到類似句子,也會如此大慟,感慨得心緒難平,而今,只是微微一嘆罷了。金圣嘆后來評論這七個字,說:“此七字有勾魂攝魄之力,可謂活人于此可死,死人于此可活;悟人于此又迷,迷人于此又悟……”年少之人,正在癡處,一個情字,可以使人活,可以致人死,到了中年,多少春花秋月等閑過,見過了生與死,見過了好與了,就有了旁觀者的冷靜,已經(jīng)是“迷人于此又悟”了。
不僅是歲月的饋贈,讀書讀到閑散,人慢慢地也就“悟”了,就通透了。在書海里開疆拓土,格局不知不覺中會大起來。別人為了一個職位一點利益明槍暗斗奮力廝殺,你大概會作壁上觀,不是恃才傲物,而是在那些文字里,你早已親歷過秦皇漢武唐宗宋祖,見過他們的得失成敗,萬里長城今尤在,不見當(dāng)年秦始皇,這個世界上什么是你的?什么是你能留住的?人們拼死相爭的,不過是些蝸角虛名蠅頭微利,讓他三尺不妨,讓他三丈又何妨?
窗外微雨如煙,一園桃花灼灼盛開,如粉色的煙霞,泥土的和植物的氣息隱隱地傳到鼻息里來,在屋檐水的滴嗒聲里讀著一本書,一上午的工夫,已經(jīng)暢游了仙界和冥府,會晤了鬼狐花妖愚者智者,下午想讀的一部小說,也已經(jīng)拿到案頭來了。世間還是讀書好,一卷在握,倏忽江南倏忽塞北,古往今來天上地下,任你馳騁。就這樣,沉浸在紙頁里,你所有的鋒芒都磨掉了,不傷人,亦刀槍俱不可侵,睡夢中身上散發(fā)出來的光芒,縹緲繽紛,爛如錦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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