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19年10月25日
◎寒石
夜開花是一種農(nóng)家花,說不上低調(diào),實在由于長相謙虛了點。
夜開花瓣白而不純,帶絲絲綠筋兒,又不齊整,癟軟蔫巴,像個剛從田里滾爬回來的村婦。當(dāng)然夜開花也是花,它之綻放,并沒想要取悅誰,就是為生存繁衍,開花結(jié)果。黃昏時分,夜開花共夜色一起綻放。晨光里,萎蔫的花蒂處,現(xiàn)出一枚細(xì)若牙簽、毛茸茸翠嫩的瓜紐兒,花的使命即告終結(jié)。
農(nóng)家花在莊戶人眼里并不當(dāng)花看。豌豆花清秀,扁豆花紫艷,蘿卜、青菜、紫云英、蠶豆的花都頗耐看,但一律被莊戶人無視。在他們看來,花是作物一部分,花的目的是實,華而不實的花就像口惠實不至的人,討人嫌。夜開花的主角不是花,而是瓜?;ㄊ枪系那熬Y。花是給瓜暖場的?;ㄖx后,就該瓜登場了。
小時候愣不懂這個理。一早,父親摘回兩支粗溜圓長的夜開花,胳膊粗長,光溜圓翠喜人。母親滿臉歡喜:“好圓實的夜開花。”“今年夜開花好著呢!”明明是瓜,為何一口一聲花?父親悶聲說:“小小人不懂,夜開花就是夜開花!沒有為何——”母親道:“夜里開的花,日里結(jié)的瓜!所以叫夜開花?!蔽疫€是不懂。對于一個鄉(xiāng)下孩子來說,成長中遇到的問題,好多注定是找不到答案的。
現(xiàn)在我知道,夜開花學(xué)名瓠瓜,屬葫蘆科,是葫蘆里的變種,因夜間開花而得名。苗長盈尺時,父親從山上斫來竹子或柴棒,四根一把,一頭扎起,一頭撐開插地,在瓜畦上豎起一個個四腳架,然后橫著扎幾道,幾個架子相連就成為夜開花棚。
幼時,父母在田里忙碌,我和小妹在畦頭捉蟈蟈螞蚱玩。太陽在頭頂耍潑,母親從芋艿田里支起身,朝我倆喊“太陽太毒了,別瘋了,趕緊去棚下乘乘涼”;或者一朵積雨云撐過,晴天里有豆粒大雨滴砸下,父親的大嗓門隨之而來“要下雨了,還不快躲起來”——不用告訴我們往哪,兄妹倆徑自捧著腦袋往夜開花棚下鉆。夜開花葉肥而圓,巴掌大,兩面覆一層柔柔茸毛。它們順著棚架綿綿密密地鋪開,像一面面盾牌把陽光雨箭擋在一面,蔭涼、干爽和我們在另一面。
從來沒有如此近距離地去打量一架夜開花:粗圓的葉子四周蔫巴著,像一頂頂垂到眼前的遮陽帽;花已經(jīng)不成其為花,卷縮成一個個灰色的疙瘩;只有一支支大大小小的夜開花依然精神抖擻,像一場混雜年齡跳水比賽,一個個從高高的棚架跳將下來,要入水前一瞬突然都直直地凝住,一口氣憋著,仿佛一松氣都會墜入水。雨來了,風(fēng)來了,葉、花都紛紛像得了多動勁,不厭其煩地抖動、傾覆,周而復(fù)始。瓜們集體大幅度擺動起來,像一群醉漢在蕩秋氣,一次次在藤、棚、架上撞個結(jié)實不罷手,酒精讓它們喪失了對疼痛的感知力。
新摘的夜開花,刮皮,切滾刀片,油翻后注水稍燜,即是一道家常夜開花羹,色澤嫩綠悅目,口感柔和清鮮,有時節(jié)味道。農(nóng)家更家常的做法更粗放,夜開花不去皮切段,整個的土豆洗凈,一起置大鍋里,不放油,加寬水和適量的咸齏汁,加蓋旺火猛烤,直烤到水收至三成,土豆綿粉,夜開花表面起皺,聞著有濃濃咸鮮味,即可起鍋。這樣的夜開花烤土豆,既是羹菜,亦是飯食,耐吃又耐饑,土豆、咸齏和夜開花味道相互吸收、滲透、融和,鮮香可口,久吃不膩??季咳思业淖龇ㄊ遣两z,與倭豆肉、咸齏末和鱔絲一起下鍋,勾芡,是甬幫傳統(tǒng)名菜,曰“夜開花黃鱔糊垃”。這道菜,互論家庭小聚還是酒店宴請,都可以端上桌待客,不會剝主人面子。如今夜開花可以大棚化種植,一年四季上市供應(yīng),也就沒了時令界限,從年初一直可以吃到歲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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