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19年04月16日
◎嘎子
索瓊是聞著肉香味醒來的。
她睜開眼睛,一股強烈的光柱在頭頂晃動,又似讓陽光烤紅了的霧氣在濃黑的森林上空纏綿,漸漸,一片血紅的霧紗罩住了整個世界。她覺得自己就漂浮在軟如羊毛堆似的霧氣里,溫暖的風(fēng)在她的面頰上輕輕拂過。她又嗅到了清香的肉湯味,嘴唇濕潤了,有了一絲渴望。
“啊呀呀,你醒了,我說過,有了肉湯的香味你就會醒來的?!?/p>
洛爾丹用腰刀去戳起鍋里的一快快血紅的肉,放到火上烤,在油珠冒出來時他又放進鍋里去煮。他說:“這畜牲也可憐,餓得那樣瘦,割不下幾塊肉了。就喝點湯吧?!?/p>
他倒了一碗湯,放到雪地上涼了涼,扶起索瓊的頭,說:“你的臉青得太難看了。喝點湯吧,這可是崗嘎爾神山賜給我們的活命湯呀。”
她嘴唇動了動,想說什么又吐不出話來,瞇上眼睛,擠出兩滴淚水來。
洛爾丹把熱湯喂在她的嘴邊,輕輕灌了下去。她臉上漸漸有了紅色,手也能活動了,移開碗,輕輕笑笑,笑得很凄苦。
“再喝些熱湯吧。肉還是硬的,還要煮。這柴太濕了,火也不旺。”
洛爾丹埋怨起來,大把大把地朝火堆里添柴?;鹧嫫鋵嵑芡?,把鍋底舔得金黃。
她感到罩到眼睛前的霧變得松軟稀疏,像一團團扯得很松散的羊毛,在空中輕盈地飄飛走來,漸漸融進敞亮的雪空中了。眼前的一切都看得很清晰,金黃的火焰、噴著熱氣的鐵鍋、無邊無際的雪野、面頰粗黑剛毅的洛爾丹……
她忍不住又一串淚水滾落下來。
“你哭什么?哪里摔痛了?”
索瓊捂住臉嚎淘大哭起來,哭聲在冰冷的山壁上撞來撞去。
“別哭,別哭呀!你看看我,不是好好的嗎?”
索瓊?cè)匀徊煌5爻槠?/p>
“哎呀呀,哎呀,”洛爾丹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又朝向火堆,搖頭嘆氣:“一個女人的哭呀,氣死十頭吃草的牛。這話說得不錯呀!”
索瓊停住不哭了,雙眼望著火堆,又傷心地低下了頭。
“喝點湯吧,這肉,還很硬。”
索瓊沒回答,臉色漠然。蹦跳的火焰在她臉上染了層青紫。
“索瓊,你咋啦?”
她埋下了頭,沒有動。
“索瓊啦,你說說話呀!”
她咬咬嘴唇,苦澀的淚水又涌了出來,掛在腮上。
“索瓊,你是不是討厭我呀?我腿廢了,是個廢人了,照顧不好你了,把你累成了這個樣子。我真不是男人,你隨便罵我揍我都行呀,你開口說說話呀!”
她望著狂怒與羞愧的洛爾丹,又苦澀地搖搖頭,說:
“是我對不住你。“
“不,不不不!我的索瓊,你是我的大恩人,是你把我從冰河里拖了上來的。你沒對不住我,你就是殺了我,我也不會記恨你。”
“洛爾丹哥呀!”苦澀的淚水又在她眼眶內(nèi)晃動,她說:“我,不是個好女人?!?/p>
洛爾丹瞪圓了雙眼,不明白她在說些什么。
“是我害了他。他死了,肯定死了,靈魂去了鬼界肯定會怪罪我的。”
洛爾丹眼內(nèi)的疑惑更重,說:“他?是誰?”
索瓊?cè)滩蛔。孀《亲臃谘┑厣贤纯奁饋?,又抬起頭,望著灰蒙蒙的雪霧,說:
“洛爾丹哥呀,你應(yīng)該用皮繩狠狠地抽我打我,懲罰我。是我害死了你的兒子。”
洛爾丹望著索瓊隆起的肚子,笑了起來,說:“老婆呀,你說些什么話呀??纯矗瑑鹤硬皇窃谀愣亲永锼煤煤玫膯??”
“他死了。我摔了那一跤就知道他死了?!?/p>
“索瓊……”
“他死了。我感覺出了。你摸摸,血已經(jīng)冰冷了,凝在我的大腿上?!?/p>
洛爾丹伸手摸摸,摸了兩手冰冷的東西。伸出手來,是污黑的雪水。他明白了,是她倒伏在雪地上時,濺進皮懷里的雪水融化了。他哈哈笑起來,說:“你看呀,瞪大眼睛看呀,哪來什么血呀!”
索瓊低著頭,不敢看,背脊不停地顫抖。
“你仔細瞧瞧,哪來是血呀。是泥水,還有你的腿上,都是些臟污的泥水?!?/p>
洛爾丹把索瓊的皮袍拉開,豐滿的身子與鼓脹的肚皮全裸露出來。他叫索瓊看,說:“你看看呀,孩子不是好好揣在里面嗎?看看呀,他還在里面不安分地跺腳呢!”
“哦喲喲,”索瓊抱著肚子,瞇上了眼睛,醉了酒似地咂咂嘴巴,說:“哦喲喲,可憐的蟲兒。他真的在動,勁還真大呢。嚇壞我了,淘氣的蟲兒?!?/p>
“躺下歇著吧?!甭鍫柕退龜n緊皮袍,扶她躺下,說:“我早就知道這個小蟲兒是死不了的。我們阿洼人怎么會摔一跤就送了命的呢?命硬得很很呢!”
索瓊咯咯笑起來,撲進了洛爾丹懷里。他倆緊摟著倒進了雪地,冷如針刺的雪粉濺了他們?nèi)?。洛爾丹撐起身子,在索瓊耳旁低聲說:“小心點,那淘氣的蟲兒在里面聽著呢!”
索瓊伏在洛爾丹寬厚的胸脯上,滿足地閉上了眼睛。她覺得自已正騎在一匹走得很穩(wěn)的馬背上,馬輕松瀟灑地在柔軟如氈的草地上有節(jié)奏地踏著雙蹄。咚咚咚,她知道,這是她心愛的男人那顆強健的心在跳。
索瓊沒動,還沉浸在幸福的夢里。她就想這樣呆下去,呆到冰雪融化,千里雪原又是一片油綠。洛爾丹想移動身子,又讓她緊緊摟住了。
洛爾丹仰躺在地上,緊緊摟著她的腰,嗅著她細發(fā)辮上散發(fā)出的新鮮牛奶味,狂躁的心平靜下來了。柔情的火焰輕盈地飄動,鍋里噴出的蒸氣有種花朵開放時的芳香。他真想有口酒喝。他聽見了她的心跳,像一只在草叢里蹦來蹦去的兔子,情不自禁地吹起了口哨,悅耳的噓聲連成了一支動情的歌,像漫天飄飄灑灑的雪片,輕輕盈盈地撒播在這片無聲的荒灘上。
“許久沒聽你吹歌了?!?/p>
“都快忘了?!彼α诵?,又接著吹起來。
她卻從他怦怦跳動的心里聽見了那首沒吐出的歌詞,應(yīng)和著輕脆干凈的哨香哼了出來。寒冷的原野在這動情的歌聲里,漸漸沉入又一個更加寧靜、酷寒的黑夜。
在人多嘴雜的地方,
請不要吐露衷腸。
姑娘若有真意,
會用眼睛傳情……
(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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