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19年03月04日
◎嘎子
熱，好熱！
我仰起脖子想喊叫，喉頭有什么東西堵著叫不出來。那種熱，像是關(guān)閉在蒸籠里大火燒煮的熱。我的皮肉正在松軟、脫落，只剩一堆骨頭。
我醒來了，這不是夢，我渾身浸泡在滾熱的水池里，水霧彌漫，四周一片艷艷的紅色。我想動，身子是軟耷的根本就動不了。拼著命抬起頭，水濺起來濕了我的臉。我看見，水像血一樣的紅。
一股青草與雜樹熬煮的香味堵塞了我的鼻孔。
達(dá)瓦的聲音很軟很甜，在我耳旁說：“別動，老阿洼在給你做斷骨復(fù)植治療。你不動，就好得更快?！?/p>
我看清了達(dá)瓦的臉，明潔的像月亮似的，她很甜地笑了一下，我的心平靜了。我說，我躺在這里，再也看不到在風(fēng)雪里掙扎的阿洼部落了。我心里又冒出昨天看到的洛爾丹和索瓊在雪原上的爭執(zhí)。不知為什么，我很討厭洛爾丹，同情索瓊。那個甘愿犧牲自已來救他的女子，洛爾丹怎么還那樣對待她呀。
我說：“洛爾丹再那樣對待索瓊，就該把他扔到雪原上喂狼。讓善良的索瓊回到部落去。”
達(dá)瓦笑了，說：“你還在想他們的事呀！好的，你不能看圖像，我就給你放段他們的錄音。是我們香巴拉人悄悄錄下的。聽了你就不會責(zé)怪洛爾丹心腸狠了。”
我知道那種“布拉特納馮”型錄音機(jī)，在印度時聽肯特放過，長長的磁帶子放在上面哧哧扎扎地響，放不了多久就攪帶或斷帶。聲音出來，很脆很純的聲音，聽著好像經(jīng)過純凈空氣洗潔過似的。達(dá)瓦輕聲說，你閉上眼睛聽吧，老阿洼都翻譯成你能聽懂的語言了的。
有個男聲傳了過來，有些衰弱也有些剛硬。我想，該是洛爾丹的聲音吧。
他(喝了好多水,嘴唇仍然干裂,對著暗黑的天空說話,聲音卻痛在了索瓊的心里)——
冰河塌陷的時候，我還在尋找那支失落的獵槍。我感覺到天光一片雪亮，霧氣沖天而起，冰屑與水花四處飛濺，我臉上手上全是讓鋒利的冰塊劃破的傷口。
我爬起來時，才發(fā)覺是躺在一塊孤立無緩的冰塊上。水花飛濺，像一只只饞饞的舌頭，每舔一下，冰塊就縮小一點。我站起來時，四周全是相互沖撞的冰塊，風(fēng)嗚呀嗚呀地叫，刮在身上像鞭子抽似的痛。
桑煙一般忽濃忽淡的雪霧里，我看見了對岸，看見了起伏不平的雪坡，看見了壓著厚雪的枯樹枝。我用手掌輕輕劃動著浮冰，冰緩緩朝岸邊靠去。我的手關(guān)節(jié)處凍得麻木，像有很多刺在扎，痛得我真吸氣。
冰船快靠岸時，一塊帳篷那么大的冰塊隨著掀起的浪花朝我迎頭砸來，我大叫一聲翻倒在水里。我乘的那塊冰也碎裂了，隨河浪來回簸動。那上面有我的腰帶和帽子呀。
我也不知道是怎樣讓冰浪推上岸的。風(fēng)很猛，浪很大，河水一片喧嘩，雷鳴般的聲響挾裹著滔滔水浪，把整個世界都吞沒了……
我醒來時，仰躺在一個雪堆后。皮袍讓冰凍成了鐵板，頭發(fā)緊緊凝結(jié)在雪地上。我想爬起來，腿上一陣撕裂的痛，身子已不能動彈了。我感覺到半截身子仿佛成了冰鑄，連一絲感覺都沒有了。那時，我已經(jīng)明白，我的腿算是廢了。
刺骨的寒冷在我身子的各處蔓延，我覺得自已也快成一塊冰坨了。我感覺到了死亡，死亡肯定也是冰冷冰冷的。在這雪地里，死亡悄悄襲來時，我竟然沒有一絲恐懼。
我喊過什么，說過誰的名字，我都記不得了。那時，我渾身麻木，已感覺不到嘴唇的存在了……
她（聲音是那么的溫柔，細(xì)細(xì)的，得很仔細(xì)地聽，才能聽清她的話。她是個外表溫柔，內(nèi)心剛強(qiáng)的女人。）——
我聽見了那聲喊叫，索瓊啦，索瓊！很響很響，就像在我耳邊喊一樣。
那時，我正燒化了一鍋雪水，準(zhǔn)備喂幾頭餓得真哈氣的綿羊。風(fēng)有氣無力地吹著，雪霧就堆積在遙遠(yuǎn)的山腳。我聽出，喊聲就是從那兒傳過來的。我朝喊聲處大叫：洛爾丹！是你嗎？洛爾丹！
聲音遠(yuǎn)遠(yuǎn)飄走了，再沒有送來響亮的回音。
我相信，那是你在呼喊，我相信你還活著。在我們的孩子沒見到父親前，你是不會自已離開的。佛主也不會答應(yīng)的。
就在那一天，維色的馱牛用蹄子鏟開了一個雪包，里面埋著你的腰帶。部落里的人都說你死了，深深埋進(jìn)冰雪里了。我拿著你的腰帶，感覺到了上面的溫暖，還有你的汗味。我相信你沒死，正在很遠(yuǎn)的地方等著我來救你。
趁著雪霧降臨，我拉著馱牛離開了部落。雪很大，地上剛印上的腳印馬上又讓飄下的雪淹沒了。
風(fēng)暴滾過來時，我停在了那片冰塊堆積的矮樹叢旁。解開了牛背上的糌粑口袋，掏出了火鐮和牛糞塊。我想燒一堆火，你看見火光會爬過來的。
越來越猛的雪風(fēng)，使我無法敲燃火鐮。我把凍僵了的手暖進(jìn)皮懷里，又踩著齊膝深的積雪，埋頭朝前走去，我肚子里一陣疼痛，像無數(shù)小刀在亂攪，惡心的氣味不斷上涌，頭一沉就裁倒在雪地上。牛就站在我身旁，給我擋住了雪風(fēng)，用溫暖潮濕的舌頭舔我的臉。
我醒來時，已被卷進(jìn)了黑壓壓的雪暴之中。我看見天和地像巨大的銅鈸哐哐當(dāng)當(dāng)?shù)厍脫羝饋?，地上的積雪浪濤似的攪動。我這片孤立無緩的枯葉卷入了這風(fēng)雪的漩渦里……
雪暴停下時，我睜開了眼睛。天啦，我的身子竟然讓風(fēng)刮到了一面雪坡的頂端，半截身子深埋進(jìn)雪堆里。牛已不知刮到了何處。我拼命刨開身旁的積雪，爬了起來。我在雪坡下發(fā)現(xiàn)了那袋從牛背上滾落下來的糌粑面。
后來，我就靠吞咽這袋糌粑面，在佛主的指引下走了一天一夜，終于發(fā)現(xiàn)了躲在巖窩里的你……（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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