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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木故園

甘孜日報    2019年01月18日

       ◎彭家河

       比起人丁,鄉(xiāng)下的草木已日漸興旺。

    鄉(xiāng)村其實是屬于草木的,村民本是不速之客。在發(fā)現(xiàn)有水有樹后,那一隊隊從猿一路遷徙成人的村民們便駐扎下來,開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談婚論嫁,生兒育女。于是,鄉(xiāng)村便改變成了另一種模樣。正是由于村民們的到來,那些山山嶺嶺、溝溝坪坪便也同時有了名字,成為村民們最樸素的方位標識。

      在張家山、袁家?guī)r、彭家河這些普通的地名間,不同的家族便在這些山溝平壩里生長。如同一棵樹,種子落下來,然后生長成小樹,小樹又生長成大樹,大樹的種子又落下來生長,于是長成了一片樹林。在川北的深山中,生長著不少這樣的樹,他們能行走、能說話,他們在山間演繹著自己的悲歡離合。

      彭家是我們那個家族聚居的一個小山坪,村里最古老的那棵柏樹要七八個青壯年伸手才合圍得住。濃密的樹枝遮蔽了樹下的山坡,樹下一年四季都是干燥干凈的,沒有草木能在它的身下生長,粗大的樹桿也沒有人能攀爬。老家的房屋后面有三棵古老的柏樹,其中有一棵枝膊長得低矮一些,小時候村里有個身強力壯的小伙子爬到樹頂上去過,因為樹上有不少白老鸛聚居,他想去掏里面的蛋。結果他掏出幾只小白老鸛,摔到樹下,幾天后,在樹上不知居住了多少年的白老鸛便搬走了。

       村里老人們聽說此事后,都說那個青年忤逆。還講述鄰村有個青年上樹抓鳥蛋,結果把手伸進鳥窩,發(fā)現(xiàn)一團涼絲絲的柔軟東西,他抓起來一看,原來是一條爬進鳥窩的毒蛇,于是嚇得那個青年從樹上落下后摔死了。老人們一講,再也沒有人敢上樹掏白老鸛的窩了,可是白老鸛們也再沒有回來過。

       每天晚上,從遠處的西河或者嘉陵江里勞作一天的白老鸛回來后,都要在樹上吵鬧一會才肯睡覺,聽著那些聲音,我便會夢到很遠很遠的地方。風雨過后,我家房頂上便落滿了白老鸛糞和長長短短的枯樹枝,有時還有些魚骨頭,我爹便把那些糞掃下來堆在一起,作自留地里的底肥,那些樹枝和圓圓黑黑的柏樹果便撮回灶屋燒鍋煮飯。每年夏天的晚上,村里都會刮幾次大風,聽著房頂上呼嘯的風聲,我不怕房頂上的瓦被風揭走,卻怕那些大樹順風倒下來砸著我家的破瓦房,于是我不敢入睡。然而就在恐懼之中,我卻一次又一次的慢慢睡著了。

      那些古樹個個都巍峨挺拔,村民們路過時都要仰望才看得到樹枝。在我上小學的時候,有一棵大樹為了全村的族人,作出了最后的犧牲。村里要安電了,要永遠告別柴木取火的時代了。然而我們村除了樹多就是人窮,哪里找錢買電線電桿呢?村里大大小小開了幾天會,決定砍掉一棵較小的樹。

        那樹在我家的東面。在挖浮土的前夜,村上找來德高望重的長者在樹下燒了紙、殺了雞、點上香,祭祀這棵樹后,第二天一早才動工。我們周圍的大人小孩便圍著那樹張望,那棵小樹也有兩三個成年人合抱那么粗了。把樹下的浮土挖去,發(fā)現(xiàn)樹根盤根錯接,也非常粗壯。于是決定從樹根部鋸掉。村里木匠找來一根一米多長的鋼鋸條,然后再砍根小樹,樹皮剝掉,在火上邊烤邊育,育成個彎弓形后,再把那巴掌寬的鋼鋸條兩端用釘子釘在樹弓兩端,一個超大的鋸子便做好了。于是,幾個青壯年便坐在樹的兩邊,輪流使勁拉鋸,不一會兒,幾個都累得滿頭大汗。在來回的鋸齒中,熱騰騰的金黃鋸沫便在一顆顆雪亮的鋸齒間落下,很快就在樹桿的兩邊積了一大堆??粗莾啥鸭氒浀纳l(fā)著熱氣的鋸沫灰,我仿佛看到那是樹里流出的血。半個時辰過后,那寬大的鋸條還卡在粗壯的樹桿中間,仿佛咬在樹桿上的一排鋒利牙齒。周圍的大大小小都端著飯碗過來看看,嘴里嘖嘖的說:這樹真大。長了幾千年,難道不大嗎?哪個人能活這么久呢?午飯過后,過來幾個小伙子爬上柏樹,把粗粗的纖繩拴在柏樹腰部,然后順著樹下的空地擺好。因為怕樹倒歪了砸著了周圍的房子,要人們把樹拉倒在空地上。到了下午的時候,長繩兩邊站滿了全村的當家人,那根鋸條也快咬到樹的另一邊了。我們小孩子都圍了一圈,想看那大樹是如何倒下的。結果被家人趕得遠遠的,如果樹倒偏了,小孩子跑也跑不動,砸上可不得了。等我們遠遠的聽到大人們“一!二!三!”的齊喊聲后,只聽“呼”的一聲,那是樹梢劃過天空的聲音,緊接著就是“嘭”的一聲沉悶巨響和樹枝被折斷的喀嚓聲,然后就是一陣地皮抖動,那棵巨大的柏樹倒下了。我們跑過去,發(fā)現(xiàn)長長一溜黑黑的圓木倒在地上,仿佛一頭巨蟒。我們都爭著往上爬,好不容易才能爬到倒地的樹上。看到溝壑重重的樹皮,想必它已經歷了多年的風雨,然而卻在這個時間倒下。

       那棵大柏樹在幾天后便肢離破碎了,中間的樹桿也成了一段段的木料,這些上好的木料都先后運出了村,有的變成了電線,有的變成了電桿,聽說有幾段還當禮品送給了某個當官的,給他的老漢當了老木。那棵大柏樹的根也慢慢挖出了一些,那個巨大的有一人多深的大坑也填平了,種上了胡豆。每次看到那里長出的開著紫黑小花的矮矮胡豆,我卻想起那個地方曾經巨大的柏樹。

       房前屋后全都是樹和竹子,這些都心中有數(shù)。后檐有棵柚子樹,東面路邊有棵紫薇樹,房子后面還有幾棵大柏樹。多年沒有回家,這些東西依然清楚。然而,多年沒有回家打掃院壩,不少不知名的草也慢慢侵過屋外的石板,仍蓬勃向前。

       與我的老家一樣,李家灣、蒲家灣、楊家山的那些院落也慢慢人去樓空。老的去世了,年輕的外出打工去了,年幼的也跟上年輕的父母進城當上了農民工子弟。他們在鄉(xiāng)下的家園也日漸荒蕪,還給了草木。

       村里男男女女不少在遠遠近近的城里安下了家,憑借在城里高價買下的住房,也把戶口遷進了城。老家的房屋沒人照看,日漸破落。地里的野草也沒人打理,自然而然退耕還林。

       當初闖入鄉(xiāng)村的莊稼人東一個西一個的離開了,有的進入樹林里的墳地,有的進入村外的城市,他們都把祖業(yè)連同村莊拋在了身后。那些沒有砍下的樹,那些沒有除掉的草,又慢慢的,又靜靜的,把曾經撕開的傷口一點一點縫合,把曾經的人世悲歡一點一點的掩埋。

       回望老家,草木蔥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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