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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本與潛文本——千夫長《草原記》的敘事分析(下)

甘孜日報    2018年12月05日

      ◎李巽南

     對于草原空間來說,越符合城市文化“想象他者”的形象,越有商業(yè)價值, 可是這同時又削弱了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自我認同的力量,無形中迎合了城市的商業(yè)文明,一味強化奇觀式的少數(shù)民族特征作為寫作的重點,得失是很難去界定的。

      文學不斷重塑人們的文化心理結構與身份認同,如果一味只強調文化的差異,而看不到文化間的融合與發(fā)展,肯定無益于獲得普遍的、真正的平等,而將文化的差異當成了區(qū)分彼此的工具,單純強調“反同化”,本身就是在重復城市文化的暴力性。因此,爭取自我建構的空間仍是一條漫長的路,需要理性的思考和長時間的努力,千夫長們仍需上下而求索。

     3  從身份認同到奇觀化敘事

     文中,張向陽剛到草原幾乎什么也不會,什么也不習慣。不喝酒、不喝奶、聞不慣羊膻味道。

    吉雅嫂子說:我們聞不到膻騷味兒,就是香味兒。聞著身上哪兒都舒服。張向陽:我聞著不舒服,腦仁疼,頭暈,胃里惡心,總要吐。

    寶力德說,那你的這個人從小就毛病的有,不是羊的事情。

   “從小就毛病的有,不是羊的事”這個毛病暗指張向陽長大的環(huán)境,他不適應草原,并不是羊肉腥,而是他還不懂得欣賞草原的魅力。漸漸的,張向陽發(fā)生了變化,他感受到了割草的樂趣、草根的甜味、艾草的香味。被草原的女人用熱辣的身體溫存過后,他一下子愛上了羊肉的味道和大碗喝酒的暢快,草原人的淳樸、善良讓他一生牽掛,直到生命盡頭還夢想著回到草原。作為城市文化知識分子的他,不但沒有“知識下鄉(xiāng)”,反而被草原文化吸引,草原民族的大氣、勇敢、淳樸、貼近自然,反襯了作為城市文化的僵硬、刻板、自私、詭詐與冷血,這是隱含作者從心靈深處流出的渴望捍衛(wèi)自身文化的溫情脈脈的夢想。

     小說中,粗狂強壯的草原男人,野性豐滿的草原女人,獨特的道德倫理觀念, 獨特的生活習慣,對待生死的超然態(tài)度……與城市文化表現(xiàn)出截然不同的特質, 文本中的前半段,被抓了奸的吉雅拿張向陽與寶力德做了詳細的對比,敗下陣來的寶力德頹喪不已,只怪自己沒張向陽會討老婆喜歡。乍一看,好像顯示了草原文化粗糙的皮膚之下根本無法和“奶油”一樣誘人的城市文化相比??稍谖恼碌淖詈螅滞ㄟ^張向陽的墮落、患病,完成了對城市文化的鞭笞。

     被“草原化”的張向陽回到文明世界,明顯已經不適應城市文化的一切,作為一個“邊緣人”,他在城市文化中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像一個迷路的人”。由此,他的死承載了一個重大的命題:城市文化是否具有生命力,具有承載草原的張力?文本給出癌癥的意象,是對城市文化的否定。

    “張向陽說,得病了以后,就腦子里天天響著馬的嘶鳴聲,就是自己騎慣了的那匹棗紅馬,想起棗紅馬就想起了牛糞炊煙的味道。想起牛糞炊煙的味道,就想起了大哥和嫂子,就想趕快回到草原來。天天心里害怕,不要死在天津的腫瘤醫(yī)院里給燒成一把黑灰。”去“城市化”的張向陽要回到草原度過最后的人生, 是某種意義上的尋根之旅,通過他的死亡完成對草原精神空間的認同。

     文中最后,將兩個墳墓比喻為“草原胸膛上的鼓脹的孕育生命的乳房” 暗示了一種接納與和解,盡管這是張向陽的死亡之旅,文本洋溢的卻是歡欣美好的情緒:“兩個人回來,一身露水,濕漉漉的,卻精神飽滿,精力充沛?!眱扇司裆系臐M足與欣快,讓人完全預料不到這是張向陽死前的狀態(tài),“草原文化” 強大的精神力量被運用到了極致。

      但是,如果我們就此認為“草原文化”大獲全勝,那免太低估文本的復雜性,《草原記》中,寶力德操著不熟練的漢語和張向陽、知青、以及牧場營地的場長進行交流,語法錯誤的地方比比皆是。寶力德看不懂漢字,意味著他對城市文化的疏離,但在語言和文化上,城市文化卻逐漸侵占了草原空間。在張向陽睡了自己老婆后,他想過報仇:“我的能讓這個人死嗎?我的是誰?是長生天嗎?我的不是。”這個敘述視角是寶力德的內視角,錯誤的語法結構顯示,這段話是用漢語表述的,思考時都不由自主用上了漢語,暗示寶力德與自身文化之間也出現(xiàn)了裂痕。

     著名的精神分析學者法儂說過:“失去了民族的語言就意味著失去了語言背后的那個世界?!笨床欢疂h語意味著無法進入城市文化的象征秩序中,而草原的衰落讓當?shù)厝酥饾u遺失了自己的語言,被迫用城市文化承認的方式來表達自我,在某種程度上說,他們已經被徹底地拋棄了。

      在文中,美麗的蒙古小鎮(zhèn)變成了骯臟的煤城,“就像文物販子做舊的瓷器, 看著礙眼”,顯示了城市商業(yè)文明巨大的破壞作用,作者痛心被所謂現(xiàn)代文明毀掉的故鄉(xiāng),“我們已經生根在城市里,草原變成了我們的遠方,可能是永遠的遠方?!?/p>

     以寶力德為代表的“草原空間”要努力適應“城市文化”的一切,甚至放棄自己的語言和生活棲息的家園,越來越多的人離開了草原,來到城市里開始新的生活,草原逐漸變成了一種遙遠的回憶,以一種“失聲”的狀態(tài)逐漸消逝。在強大的城市文化面前,確立自我的主體性始終是艱難的,用一個城市人被改造為“草原漢子”的故事來重塑草原“烏托邦”無疑是一個讓人心碎的幻影。

      而女性作為他者的“他者”,被隱含作者當成了推動敘事的重要工具。女性用“身體”完成了對張向陽精神的啟蒙,“女性身體”實際上成了“草原”的隱喻。

      和漢族女性身體截然不同的吉雅,對張向陽來說是一次全新的感官刺激和精神的洗禮。吉雅裸露的身體豐滿而具有誘惑力,手粗黑,身體卻白嫩得不可思議,充滿了奇異的美感:“像一匹長了四個紫黑蹄子的馬,黑白分界的地方,刀刻一樣,清楚明白?!薄暗犊獭边@一意象顯示了“草原文化”外觀和內涵的差異性, 粗看(手、臉)是粗糙的、紫黑、不美的,細細探究深層“不可見”的部分(衣服包裹之下的身體)竟然又白又嫩,散發(fā)出野性的“騷酸”味,充滿了原始的性吸引力。張向陽從聞到羊肉味就惡心,到愛上她嘴里的羊膻味,從內在到外在, 變得越來越像草原的男人,可以說,他完成對草原文化認同的儀式就在與吉雅性愛關系中。

      作者用女性的身體完成了一次對城市文化的反擊,這種男性敘事策略很常 見,女人的“身體”經常被作家當成對“他者”啟蒙、反抗、抗議的武器,成為民族敘事的一個工具。遭到外族侵略時,媒體宣傳總是用被強暴的女性“身體” 激起國家民族主義精神的崛起,因為他們相信女性身體作為國家的占有物而被隱喻的,在《草原記》中女性身體也被挪為他用,作為“文化奇觀”來展示并征服了“他者”。

      潛文本贊揚草原空間的粗獷、強壯、力量、仁厚,否定以張向陽為代表的城市文明——它白軟、無力、冷血、沒有信仰,與自然的關系是生硬的。草原文化是否一定要和“自然”相聯(lián)系,城市文化是否一定是反“自然”的?這種本質劃分還值得探討,將城市文化視為“文明、理性、斯文、冷酷”,把“野性、粗狂、自然、溫情”烙上本族文化的烙印,這種“貼標簽”的態(tài)度實際上和賽義德認為的“本質主義”是不謀而合的,充其量只是一種重復定位,將自我進行“他者化”的敘述,為區(qū)別而區(qū)別。

      如果僅僅是基于自己的立場,本質化“他者”,并無助于草原文化的回歸和重振,因為強調差異化寫作,如果只是壓制的反面,根本沒有超越二元對立的模式,仍舊是一種本質主義的民族話語。

    “現(xiàn)在,這一切都已經成了記憶,包括希望。原來的盟改成了市,旗鎮(zhèn)建成了城市,草原成了沙漠,沙漠上建起了味精廠,散發(fā)著嗆鼻的臭味。廣東有的, 草原都有了;草原原來有的,現(xiàn)在幾乎都沒有了。當年的花香、奶香、牛糞飄香和清甜的空氣,已蕩然無存。我小說里的故事,再也回不到從前了。這就看清了小說、從前的記憶和現(xiàn)實的面目。我的草原記憶,只能存留在我的小說里了,像遺址?!?/p>

     對于千夫長來說,草原的衰亡是他心中一個隱痛,正是這種對往昔的追憶、失去家園的游牧心態(tài),促使他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有關草原的題材,如長篇小說《紅馬》《長調》等?!恫菰洝分校利惒菰兂闪嗣撼?,人們不再騎馬,都改騎摩托車,對牧場的遺忘,也暗示著對自身文化的遺忘。隱含作者心中顯然明白這種烏托邦敘事的虛幻性,因此敘事的感傷基調簡直快要消解掉對張向陽“文化催眠” 帶來的勝利感。

     對于草原空間來說,越符合城市文化“想象他者”的形象,越有商業(yè)價值, 可是這同時又削弱了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自我認同的力量,無形中迎合了城市的商業(yè)文明,一味強化奇觀式的少數(shù)民族特征作為寫作的重點,得失是很難去界定的。

     文學不斷重塑人們的文化心理結構與身份認同,如果一味只強調文化的差異,而看不到文化間的融合與發(fā)展,肯定無益于獲得普遍的、真正的平等,而將文化的差異當成了區(qū)分彼此的工具,單純強調“反同化”,本身就是在重復城市文化的暴力性。因此,爭取自我建構的空間仍是一條漫長的路,需要理性的思考和長時間的努力,千夫長們仍需上下而求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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