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18年04月13日
■嘎子
撿菌子的季節(jié)在七月中下旬,夏末秋初之交里,剛下過一場大雨的山里,讓一團團灰煙似的霧氣罩著,康定的娃娃們心卻像拋出的石頭,一下一下落進那些厚厚的草叢和灌木林了。記得,那時領頭進山的大娃娃會打上綁退,說尋找菌子時,那些濕淋淋的帶刺的青杠葉不會撕爛褲腳。
那時,每條街的孩子最興奮的事,就是能去撿一次菌子。沒撿過菌子的孩子,在那條街孩子都抬不起頭來,稱為病殼殼。假如去撿了菌子,還能撿滿背篼的大腳菇黃龍傘,肯定會在街道上得意洋洋地游三圈,讓所有的大人孩子們羨慕地圍觀。
不管小的時候撿過好多次菌子,最難忘的還是第一次去撿菌子。
那時很小,大人怕危險不準我去。又怕我半夜里偷偷去,就把門從屋內反鎖了。我從窗戶翻出去,有一堵很高的墻,墻上生滿了溜滑的草,我趴在上面,一點一點移到了墻的盡頭,那里有根電線桿,抱著電線桿滑到地上,那里的小伙伴們都在等我,我來后才又哄笑起來。那正是半夜,我們是朝二道橋走的,二道橋對面有個叫瓦角的山溝,就是我們撿菌子地方。
第一次撿菌子,我只帶了一個小背篼,連中午吃的打尖都沒帶。走到半路,都看著我驚叫起來,原來我竟然穿了一雙塑料涼鞋,那是我父親出差成都時給我買的,我舍不得穿,竟然撿菌子時穿出來顯擺。孩子伙里的老大拉著我說,你別去了??纯次覀兌即┑氖裁矗亢窈竦拈L筒雨靴,軍用膠鞋,有的還打著綁腿,看著像八路軍一樣的威風??勺屛一厝?,我怎么能干,就哭著鬧著要去。老大才叫一個大些孩子照顧我,跟著他們去了。
我們爬上山,鉆進林子,才明白穿一雙塑料涼鞋,不是顯擺,是自討苦吃。我的襪子全讓水泡漲,讓尖利的樹枝丫掛成了布條,腳板還劃破了好幾條傷口,血把破襪子與腳板粘在了一起。不過,那時人小,看著滿林子的菌子,啥痛都忘記了,只有興奮地在林子里鉆著,雙眼放著明亮的光。當然,我不認識哪些有毒哪些沒毒,見菌子就撿來裝進背篼里。菌子就太多,一片一片的,生出幾十雙手都撿不完。開始,我盡撿那些生得光鮮漂亮的,顏色鮮艷的。一些菌子街上賣過,我還是認識,像生得像雞蛋的雞蛋菌,從青杠林的根部潮濕的落葉里生出來,像煮得熟透了雞蛋,蛋白都開花了,露出漂亮的蛋黃。蛋黃像一把傘張開了,那就是黃龍傘。我就發(fā)現(xiàn)了好幾朵,像傘一樣舉在手里,可風一刮松脆的傘就散了,掉一地的碎渣子。
背篼裝滿了,我就找一個小草地,把背篼里的雜七雜八的菌子倒出來,再選擇好的能吃的菌子。熱心的老大幫我選擇,他邊選邊說,你采這樣的菌子,沒多少是可以吃的??纯催@種,紅艷艷的還有白點子,我們叫蛇毒菌。還有這些,白色的菌子叫白骨菌,你想死了就吃這種菌子。當然,這些紅色的沒白點子的中間帶窩子的叫紅漆碗,是可以吃的,還有這種青紫青紫的叫青蛋瓜兒,也可以吃。你的雞蛋菌怎么全散了碎了,好可惜。他一直在嘖舌頭,我卻快活極了,菌子沒撿多少,知識卻學了不少。
后來,就常去撿菌子,去過九連山、泥巴山,大草壩、折多塘、營昌溝。知道了康定的菌子是怎么長的怎么生的,有些還真有趣。
有一種菌子,它們有自已的窩子,你在采摘時別采摘光了,留一些母子,用干草蓋起來,隔兩天再去,又生長滿了。那就是康定人稱的刷把菌。那時康定大多人家都燒灶,鐵鍋炒菜后好些鍋巴只有用竹條做的刷把才能洗涮干凈,那種刷把的樣子就很像這種菌子。不過,這種菌子你發(fā)現(xiàn)了一窩,得在旁邊仔細尋找,還會有許多,因為它們像羊群一樣是依戀畜群的。還有一種,是這種菌子的變種,生得像剛從肥母雞肚子里剜出來的雞油,叫雞油菌。最多的要數(shù)生長在草坪子上的大腳菇,剛剛生出來,你趴伏在草地上看,像地里伸出來好多腳指頭,大的小的都有,有些好像還會動。當然,會采大腳菇的就不會去采那些剛冒出頭來的,讓它們養(yǎng)著,幾天后再去采,就都生長得又胖又大。有時,會碰見幾個康中校的老師,他們最喜歡滿山遍野游逛采菌子,提著籃子背著背篼。他們最喜歡采的是一種叫蘚噠伴兒的菌子,看著不好看,他們說燒肉好吃極了。
我覺得好吃的還是大腳菇,不硬不滑,清香清香的。雞蛋菌湯里一燒就脆了,嚼咬著像是脆骨軟筋。最香的還是雞油菌,一燒滿鍋香,是那種山里野花野果子的香。進入更深的山里,就有許許多多的青杠菌,看見過有人從折多山那邊大背大背背來,我們卻從來沒采到過。
那個年月里,生活單調,但人們都活得很認真。許多單純的事,都會活出豐富的內容來。那個年月里的夏末秋初,大背的菌子在市場上買賣,是全城的人都知道的,撿菌子開始了。差不多人人都有撿菌子的經(jīng)歷,那些經(jīng)歷生成了好多有趣的故事。有些事情在傳說里,就有了些神話的味道,在我們這些撿菌子的康定娃娃們嘴邊嚼咬的故事。
有個康中校的老師,那幾天真倒霉,對面的山都讓他走遍了,還沒撿到幾朵好菌子。那一天,他想走遠點,翻過波羅洛從玉林宮上雅加埂,穿過那里的原始森林,踩過一片濕地,天就黑下來了。他的背篼里還是幾朵難看的蘚打伴兒。算了,他想運氣不好走到天上,也采不到菌子,趁這夜里的月亮好,還能看清路,下山回家去。可是那條路卻不是他來的路,走著走著就迷了路。林子更深了,濃霧升上來,夜突然變得寒冷極了。他跺著腳跑,那樣身子會暖和點。猛地,林子里有什么東西跑過,驚恐的聲音攪得林子嘩啦啦響著。他也嚇了一跳,朝后退了幾步,絆在一棵倒木上,身子朝后一仰就從一個陡坡上滾了下去。還好,他滾到一片松軟的草坪子上,除了讓樹枝劃破了些皮,沒大礙。他爬起來時,滾圓的月亮正好升在樹叢頂上,他看見的東西使自已懷疑走進了夢里。從樹林邊到草坪上,都生長滿了大大小小的菌子,他認識,是康定人最喜歡的雞蛋菌,可像這樣大片生長的還少見。那大片的沒開花的蛋開花半露頭的蛋,還有高舉著洋傘一樣的黃龍傘,多得就是拉一輛大車來,都拉不完。他開心極了,選最好的蛋裝了一大背篼。他順著水溝走下了山,在一戶農(nóng)家歇了一夜,才知道翻過山了,再走就到磨西了。他回家后,又約了好幾個人來,再也找不到那個地方了。
在烹飪菌子方面,康定人不缺智慧,我就吃過好多種菌子做的菜。煲湯、燒肉、炒青椒、做包子餡,都離不開大蒜。我曾想,是不是加了大蒜,菌子的鮮香味才能提出來?其實不是,康定老人們都說,加大蒜是驗毒和殺毒。他們可能是從祖輩那里就傳下來的經(jīng)驗,有毒的菌子加了蒜,蒜會變成黑色,那樣的菌子燒得再香再誘人,你都得忍心忌口,倒進垃圾,除非你想早些去山上亂墳岡里見死去的親人。每年撿菌子的日子,都會聽到一些吃菌子中毒的事。記得我有個鄰居,他在跑馬山松樹林子里撿了一背篼顏色怪異的菌子,看著肥嫩肥嫩的。他為燒這些菌子把自已養(yǎng)的老母雞殺了,燒了好大一鍋,整座院子都嗅到了他家飄散出來的鮮香味。在揭蓋準備吃時,他長了個心眼,看見燒的大蒜顏色不對頭,像染了鮮血一樣的紅。可滿鍋的香味誘得他忍不住咽口水。他叫家人都別動筷子,他吃幾塊試試,假如吃了沒事,第二天他們就可大膽地吃了。那天夜里,他肚子就像有刀在里面絞著痛,張大嘴想嘔吐又啥也吐不出來。半夜里他開始高燒了,家里人才急了,敲開我們的門,我們背著他朝醫(yī)院跑。
進了醫(yī)院,一個大房間里住滿了人,都懸吊著大瓶子輸液。醫(yī)生說,每年這個時候,醫(yī)院里都住滿了吃菌子中毒的人,還是有好些不長記性的,年年都吃都中毒,說著胡話抬來,醫(yī)好了詛咒發(fā)誓再不沾菌子了,可第二年又抬來了。
現(xiàn)在想起又覺得康定人真有冒險精神,對美味敢于亡命追求。正是這種敢冒險的追求,才給我們留下了撿菌子吃菌子的寶貴經(jīng)驗。我們敢吃大腳菇雞蛋菌,知道哪些有毒哪些無毒,不正是這些亡命徒們闖出來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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