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17年12月26日
■嘎子
狐貍
坐在火爐前,溫暖的炭火映紅了他的臉頰時,他更像一位智慧超群的老喇嘛。他說,他不是喇嘛,只是一個忠心守護大門的人。他告訴我,他叫阿洼,也可以叫洼格。他眼睛有些紅,亮晶晶的液體在眼眶內(nèi)閃動:“洼格,就是公狐貍。”
他的手掌又在那面墻壁上左揮揮右舞舞,狐貍的畫面出現(xiàn)了,一只在雪地上忽慢忽快,小心奔跑的狐貍。渾身火一樣紅,映著白皚皚的雪地,很耀眼。
他說:“狐貍可是人世間最有靈性的動物了,看它那副模樣?!彼押偫商貙?,一只很漂亮的雙眼仿佛會傳情的狐貍?!八菪?,可它憑著聰明在荒原上生存下來,活得那么快樂、自由呀?!?/span>
我心里好笑,他是在說自已吧。阿洼,這名字我還是第一次聽說,我也感覺到這名字里有某種深沉的東西,當(dāng)然不是你思考它,還是它在思考你。他手一攤,說:“小兄弟,你以后可叫我阿洼大叔。這里的人都這樣叫我。”他的眼睛就帶著很有意味地盯著我,嘴角流露出溫暖的笑。
我說:“你不是姓張嗎?”
他笑了一聲,說:“我從你臉上看出來了,你在懷疑我。哦喲喲,我看過那本書,一個英國人寫的《消失的地平線》對吧。你看我的樣子就像那個英國紳士在香格里拉撞上的那位姓張的智慧老人嗎?”
我說,我不清楚,可你與那個書里的老人很像。我問:
“你真叫阿洼?有那樣奇怪的名字?”
他笑了,臉頰涌上了一團紅色?!鞍⑼荽笫?,我們這里所有的人都這樣叫我。阿洼就是狐貍,我是一只老狐貍,哈哈?!?/span>
我說,我叫肖恩。在成都讀大學(xué),本來明年就該畢業(yè),去什么法院做法官或律師的,卻棄筆從軍,拿起了槍桿子。
他拍拍我的背,好像很理解我。他說:“國家有難嘛?!?/span>
“不過,最近一段時間,你還不能離開這兒。你傷沒好,骨頭剛接上還很脆。當(dāng)然,你年輕,頭腦也比我這種上了年紀(jì)的人好使。我想請你留下來,幫幫一個牧牛的部落。哈,就是我給你看過的那個部落,幫他們走出雪原,在他們想去的地方安下家?!?/span>
我想起那個在風(fēng)雪里掙扎的部落。那個部落跟我有啥關(guān)系呀!我連這里的門都不能出,怎么去幫他們呀!
他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說:“你在擔(dān)心吧,你又不是神,當(dāng)然沒有力氣把他們從暴風(fēng)雪里拖出來,放到安全的地方去吧。別擔(dān)心,我們只需跟著他們的腳印前行,在他們最需要的時候,給他們指指路。”
我們,難道還有其他的人嗎?我想,在這里并不是只有他一個人。那些人呢?我四處看看,仍然是青色的石壁,幾道黑洞洞的門窗關(guān)得密不透風(fēng)。
他的手在那面墻壁上一掃,牧牛部落的畫面又出現(xiàn)了。那些在風(fēng)雪里拼死抗?fàn)幜艘徽斓娜诵髠兌计7α?,圍坐在雪地里,燃燒了大堆的干牛糞火,煙霧與茶鍋里吐出的蒸汽飄進雪霧里,把周圍弄得臟污灰暗。
他很嚴(yán)肅地說:“我們跟著他們走,就是跟著一個悲壯的故事走。當(dāng)他們安全到達(dá)目的地了,你可能就會明白我們的香巴拉到底是什么了?!?/span>
我還是有些不理解,說:“為什么是這個部落,不是其他的部落。在這樣的風(fēng)雪里為生存掙扎的不止這一個部落吧?!?/span>
“哈,”他笑了一聲,臉頰紅了,說:“這世界那么大,好多地方還在戰(zhàn)爭的殘殺里掙扎呢,我能管得過來嗎?我盯著這個部落,是因為這個部落也叫阿洼。一個以狐貍為祖先的部落。當(dāng)然了,與我們香巴拉也有些淵源,以后再慢慢告訴你?!?/span>
我看著他,想說他是把我軟禁在這里吧。能禁得住嗎?這個老人。我心里涌起一股兇狠。
他的聲音卻非常柔和,說:“你是擔(dān)心困在這里走不出去吧?困不住你的,看看,我這樣的老人連一桶水都提不起來了,能困住你嗎?當(dāng)然,也不是你想走就可以走,現(xiàn)在你走不出去,我也走不出去了?!?/span>
我知道他是說外面風(fēng)大雪大??蛇@風(fēng)雪不可能刮到世界末日吧。
他說,我現(xiàn)在擔(dān)心的是那個叫阿洼的部落。阿洼,和我名字一樣的部落。
我笑了,說:“你們都是狐貍吧?”
他也笑了,手掌在畫面是舞動著,看著像是打太極拳。那只狐貍在雪原上奔跑,像極了燃紅了的火苗,跳上山坡又躍上倒木,然后站在那兒,機警地左右看著。他的手又一揮,畫面翻過來,那只部落又頂著風(fēng)雪緩緩地行進了。
他冷冷地說:“狐貍死不了,阿洼部落也死不了?!?/span>
坐在暖烘烘的火爐前,喝著帶有青草香味的奶茶,不知白晝與黑夜。他把舌頭彈出很有節(jié)奏的脆響聲,然后望著火苗沉默地思考。金黃的火苗在他蒼蒼白發(fā)上爬動,在微風(fēng)里很像閃著亮光的的綢子。
他又彈了聲響舌,說:“給你講講這個狐貍的部落吧,從我祖父到現(xiàn)在,我們已跟著他們走了好幾百年了。我們看著他們一次次的生死博斗,在他們最危險時,我們都伸出援手,使他們絕處縫生。他們就是我們,誰叫他們同我們一樣,都有個阿洼的種姓呢!”
你知不知道,這片土地曾經(jīng)有個戰(zhàn)亂的時代,部落間的混戰(zhàn)把血澆透了黑色的凍土,連春天生長出來的草都帶著血肉腐爛的氣味??蛇@里的人們也不是天生好戰(zhàn)的,也有好多部落向往平靜與安定的日子。陽光下的黑頭藏民誰不想過安定的日子呢?可欲望比天大,那些想侵占想權(quán)勢想復(fù)仇的人總不能使人們安定下來。
那是個什么夜晚呀,晴空里的彎彎月兒也是平靜的,一動不動釘在天邊。沒有風(fēng),聽得見老鼠在干枯的草叢里竄來竄去的籟籟聲。這個牧牛部落也一片安定,早早歇下了。茶鍋與火炭留下的最后的溫暖。牧羊狗也悄無聲息地躺在火堂旁。牛反芻的聲音突兒高突兒低,伴著從夢里吐出的醉人的鼾聲,使夜更深更黑了。
這個夜晚,災(zāi)難也用最輕軟的腳步,朝他們爬來。
一聲尖厲的哨子像繩套朝沉睡的部落扔來,野蠻的吆喝聲把人們從夢里驚醒。火焰與石頭砸塌了帳篷,接著便是刀劍的撕殺與慘烈的喊叫。到處都是噴濺的血水。狗吠馬嘶,牛群散開跑進了黑色的森林……
撕殺聲一直響到天亮,這個部落的人差不多全躺在了血水里。
只兩個人逃了出來。他們是兩兄弟,是頭人的兒子,那夜正在半山的巖洞里照顧一匹快下崽的馬。部落里火光升起時,他們趕了下山,看清了那群用黑色炭涂臉的人。他們趕回自已的家,帳篷早燒成的灰,父親的尸體裹在炭灰里。
他倆抱在一起痛哭時,黑臉部落的人從四面圍了過來。
弟弟舞著腰刀想去拼命砍殺,哥哥拉住了他,說為了給部落留下根,我們都得逃出去。哥哥把燒紅的炭灰朝四處撲來的人身上撒去,在一片濃煙升起時,他拉著弟弟朝森林逃去。
他們在森林里東西躲西藏,終于甩掉了野獸一樣的追兵??缮謪s深無邊界,陰暗潮濕的一切都是那樣的陌生。幾天沒吃東西了,衣袍又撕成的碎片,遮不住夜晚來臨時的風(fēng)寒。他們躺在一棵古老的斷木后,再無一點力氣往前走了。
弟弟哭了,對哥哥說,我們就死在這里了。我們的父親,還有我們的部落就死在這個黑森林里了。哥哥的嘴唇咬出了血,他也再沒有力氣勸說弟弟了。
寒冷從腳底升騰,他們的雙眼迷蒙,耳朵開始有無數(shù)飛蚊嗡嗡響起來了。
哥哥先發(fā)現(xiàn),有團溫暖的光在眼前晃動。弟弟也看見了,是紅色的光,晃動著晃動著,來到他們的面前。那團光剛開始像個圓球,在地上滾動了幾下,跳起來,就成了一只皮毛血紅的狐貍。那只狐貍機敏地打量他倆,在哥哥的腳下蹲下來,爪子抓抓他的靴子,又伸出舌頭舔舔他從鞋的破洞里露出的凍傷的足趾。哥哥抬起頭,伸出手觸了一下狐貍軟軟的皮毛。狐貍抬頭,眼內(nèi)有溫柔的東西,一團濕潤的水滴了下來。哥哥的心熱了,對弟弟說,這只狐貍是來救我們的。弟弟哼了一聲,頭歪著看了一眼狐貍,說救我們,不怕我們餓得撕了它吃肉?
狐貍聽懂了他的話,身子抖顫一下,跳了起來。
哥哥對弟弟說,別說瞎話了,森林里出現(xiàn)這樣的靈物,也許是菩薩派來救我們的。
弟弟坐起來,揉揉眼睛,又看看警惕地躲在一旁的狐貍,笑了。他說,這只狐貍他認(rèn)識。好像前幾天做的一個夢里,就出現(xiàn)過。那天,就是這只狐貍送了他一只很酸的蘋果。他咬了一口,酸了直跳。那時,正有一個漂亮極了女孩對他唱情歌,他的舌頭酸來僵硬了,就啥歌也唱不出來了。他正氣這頭來得不是時候的狐貍,可它正躺在那女孩的懷里用蔑視的眼光看他呢!弟弟對哥哥說,他知道誰來救他們了。他跳起來,哥哥也跳起來,狐貍便在他們面前跳開了,順著一條白樺樹葉鋪成的路朝前跑去。
他們看見在一大堆熊熊燃燒著的篝火,走到那里時,狐貍不見了。四處看看,也沒有狐貍的蹤影。篝火旁去留下了大堆的食物,有干肉糌粑烙餅,還有奶子與茶葉。
有了這些食物,他們就有了力氣走出森林,來到一個牧草茂盛的牧場。
后來,他們在這片草場創(chuàng)業(yè),建起了新的部落。他們給部落取名叫阿洼迦,意為狐貍救出的部落。此后,子孫繁衍,旁支別出,都冠以阿洼這個稱號。阿洼,那只有紅色皮毛的狐貍就成為了部落的圖案,彩繪在木箱柜上,鐫刻在圣神的麻尼石上,出現(xiàn)在古歌的唱詞里……(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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