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華社 2024年09月10日
◎嘎子
他的靈堂內(nèi)冷冷清清,只幾個縣里區(qū)里扎的花圈。他身旁蹲著他的前妻玉珍,獨自抱著火爐,誰也不理誰也不看,眼睛緊閉,手掌內(nèi)捏著一串油光光的佛珠。
據(jù)說,周圍喇嘛都怕他,不敢來給他念段度亡經(jīng)。
新鮮血液
快秋收了。
那幾天,空氣中飄蕩著成熟青稞穗的香味,從田野走過的牛馬的眼睛中,都是一片金黃色。早晨,鳥兒還沒叫,那嘩啦嘩啦的響聲便從田野上滾了過來,那是成熟青稞堅硬的麥芒相撞的聲音。風(fēng)很小,像躲在麥叢偷情的人的私語。風(fēng)大時,原野上一片轟轟隆隆的聲響,金黃色的波濤也如海浪似地向你壓來。
成熟麥芒碰撞出的聲音,是世上最讓人激動的聲音。
那幾天,我們都在打掃曬場,騰空庫房,磨快鐮刀,檢修農(nóng)機具。糧食還沒進場,曬場里的麻雀卻多了起來,站滿了屋頂和樹枝。竹竿一揮,嘩地飛滿了天空,像罩了一片陰云。
隊長多吉瞇眼看著滿空飛起的麻雀,嘴角笑彎了,說:“麻雀越多,糧食就越多。今年沒災(zāi)沒害,我們都可以分很多糧食,吃都吃不完。小洛,你福氣真好呀,往年可不像這樣?!?/span>
我發(fā)現(xiàn),當?shù)厝耸遣粋β槿傅?,哪怕它們黑壓壓鋪天蓋地飛來,落在曬場金燦燦的麥粒上,也沒有誰去趕。多吉隊長很大方地說:“那么小的東西,吃不了多少麥粒的?!辈幌裎业募亦l(xiāng),麻雀定為四害,是要毫不留情地除掉的。
吃午飯時,公社武裝中隊長甲瓦和隊長多吉,到了我們知青屋,還沒進門就嚷:“喂,小伙子們,今天你們可要準備好熱茶和糌粑,款待我和多吉老頭喲!”
我把他們讓進屋子,甲瓦忙去倒茶。
甲瓦縮了下脖子,說:“你們這里很冷。不過,今天晚上可要熱鬧了?!?/span>
我和甲嘎都不知道他說的熱鬧是什么。
隊長多吉卻在屋內(nèi)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比劃著說:“你們今天下午就把床挪一挪,還有茶桌和火爐,挪到墻邊上去,屋子騰空一點。”
我看看甲嘎,他也是一臉的茫然。我說:“騰那么空干什么?我們喜歡睡在火爐邊上,晚上才睡得暖和。”
甲瓦吃驚地說:“你們還不知道?”
我說:“我們知道什么?”
甲瓦嗨了一聲,說:“你們今天晚上要補充新鮮血液了。從州府達渚一下來了好幾個知青,你們亞書分了三個男知青,住你們這里。還有三女的,和格桑拉姆她們一起住?!?/span>
多吉說:“公社澤旺書記和支書曲珍去縣上接他們。我們負責(zé)把他們睡覺的床安好,吃飯的鍋碗放好。你們下午就做這些,別去出工了。”
新知青是天黑盡時,才來的。我們都在公路邊上等,達瓦拉姆來了,和她的嘉措格。她長胖了,臉又圓又白,可想她活得很愉快。她給我打招呼,說聽說過我獨闖掠熱營地的事。她說,看不出我比他們康巴人膽子還大。我笑笑,沒回答她。我心里很疼,不想和任何人說話。
格桑拉姆神秘地說:“我們?yōu)樾轮鄿蕚淞藰訓(xùn)|西?!奔赘抡f:“什么東西,拿出來看看?”她們不拿,說:“現(xiàn)在看了,就沒什么意思了。”
甲嘎一抬頭,感嘆說:“好美的天空喲!”
夜空真的很美,藍得像玻璃瓷器。明明暗暗的星星懸在天空,很有層次。好像空中下了場金色的暴雨,又不知什么原因突然凝固在半空,形成了內(nèi)容非常豐富的星星世界。風(fēng)有些冷,穿著厚厚的絨線衣還不住地往內(nèi)透,我們都縮緊脖子,使勁跺腳。
汽車的聲音響了。來了一輛,不是接知青的車,像個陌生人似的從我們身邊擦過。又來了一輛,我們都伸長脖子看。那司機故意鳴著很響的喇叭,從我們眼前飛也似地沖了過去。甲嘎氣憤地跺腳吼叫:“去你媽的,滾下巖去吧!”
又來了幾輛,都不是。我們都有些氣泄氣了,抱著腳坐在潮濕的路邊,說話都沒有精神了。
達瓦拉姆悄悄塞給我一顆糖,我接到手里時,她又回頭與嘉措格親熱地又說又笑了。我把糖塞進嘴里,有股苦味。
一股強烈的燈光掃在我仍然灰白的臉上,汽笛不停地叫。我們抬起頭,一輛軍用大卡車停在面前。
澤旺書記跳下車,在司機鳴響的汽笛聲中,使勁拍打車廂,邊拍邊喊:“到了,到了,下車了!”
車廂后一個又一個背包扔了下來,幾個腦袋朝外望,滿臉的哈欠說:“到了?”
看樣子,他們一路上都在瞌睡,下車都是懶洋洋的。剛搶到自己的背包,澤旺一聲吼:“立正!”
下車的人排成一行,他們肯定在甘孜縣城里就受過訓(xùn)練,高高矮矮,排得有順序。高的比苗二還細長,一張黑瘦的細長臉,一堆雜草似的亂發(fā)。矮的胖呼呼,板寸頭,鼻子與臉一樣平,很像剛出籠的蒸饅頭。三個男生三個女生,分得很均勻。
“向右看齊!”澤旺軍人般高亢中略帶嘶啞的嗓門,朝新來的吼??粗聛淼纳岛艉舻臉幼?,我們?nèi)滩蛔∥嬷亲有ζ饋怼?/span>
澤旺恨了我們一眼,沒理睬,繼續(xù)過他的喊操癮:“向左看齊!向——右轉(zhuǎn)!向左轉(zhuǎn)!向后轉(zhuǎn)……” (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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